我时常会停留在挂在大厅中央楼梯上的那幅画前，注视着画里石青色头发的女人很久很久。画像里的女人长着一副很好看的脸孔，她的嘴角扬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和所有的人物画像一样侧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受诅咒的姿势，因为它让人显得很衰弱，以及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束盛开的郁金香。在暗淡的色调下，稠密浓郁的金色让人不自觉地驻足。我听说在夜里绽放的郁金香才最美，而这个女人石青色的发像是一片夜幕，滋养了这几朵美丽的花。我知道这是我的母亲，可是我连她的一面都没有见过，强烈的陌生感只允许我用“女人”这个单词来称呼她。关于她的事情在家里似乎是一个禁忌，哥哥不许我在爸爸面前提起她，说她是爸爸一生中最恨的人。我不懂，既然那么讨厌为什么还要把她的画像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可是就连这个问题，我也从没机会得到答案。

“米罗少爷，您的车已经准备好了。”老管家的话让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里。原来我又在这幅画面前停下来了。我要离开这里，这幅画像河里的水藻一样缠住了我的双脚，我怕我会变成一个溺水者，溺死在那条石青色的长河里。所以我要挣扎，我要逃开这里。我拎起一旁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就在昨天我刚刚过完20岁生日。没有太多人，只有加隆和家里的一些佣人参加了。其实这样就很好，嘈杂的空气时常会让我喘不过气。有时候我会很感谢加隆，如果不是他比我先出生，那么每天接受那些照相机镜头灯光的就是我了。记忆里，加隆从来都只会带着我调皮，也是他把小时候安静的我带成现在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很清楚他的性格，他是风，从来不爱受任何束缚。可是他却包容了自私的我愿意接管父亲的公司，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他，而他却会勒住我的脖子用拳头使劲顶我的脑袋，说既然是一家人就别说那么客气的话。也对吧，毕竟能成为一家人也是一种缘分。

想搬出去一个人住是很早以前就决定了的。只是加隆不放心执拗地要我过完20岁生日才可以。父亲很少管我们，而加隆的这种关爱像一潭温热的水，虽然很温暖，但是时间久了就会让人窒息。我坐在车里，看着渐渐后退的这片熟悉的景色，耳边仿佛可以听到车轮急速滚动的声音，这一切令我感到兴奋。我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一室一厅最平凡的那种。听房东说住在那边的人以学生为主，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我终于可以过最普通的生活了。司机的车开的很稳，一路上甚至没有什么颠簸。我让他停在了街区外面，这里的建筑外壁被蒙上了一层暗灰色，时间把它们雕刻成了一种历史的形态，虽然很旧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安心。这是一栋5层建的楼房，我住在4楼。踩着楼梯上楼的时候会发出木质独有的响声，我很喜欢这种声音，也许木头天生就是让人感觉温馨的存在。以前在家里能听见的，只有鞋底敲击大理石的冰冷的声音，寂寞地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这的确和那栋大别墅很相配，米色的墙壁被一大片的玛格丽特所围绕着，那是置于花海里的一个孤岛，我想这一定是父亲的心愿，独自一人被玛格丽特簇拥着孤老而死。据说那是那个女人生前最爱的花。

上楼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那是我闻了20多年的香味，我想我不会认错。玛格丽特本没有太大的香味，只是花园里海量的种植让这些气味根深进了我的大脑，因此我对它们十分的敏感。很难想象，在这栋古旧的楼房里也有喜欢种这种花的人。我暗自幻想着她的模样，也许她有一头美丽的金发，浅蓝色有神的瞳眸，白皙的肌肤还有一双樱色的薄唇。如果真的能有这样一位邻人那该有多好。小小的楼道溢满了这种花香，居然从3楼蔓延到了5楼。我打开房门，一股陈旧灰尘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才想起这里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空屋了。看来今天要好好打扫一下了。如果被加隆看到我一个人在打扫的样子，他肯定又会骂我没出息了吧。

说到加隆。他是我的哥哥，同一个爹同一个妈的亲哥哥。我比他小八岁，这是一个不小的年岁跨度。可是跟他之间感受不到任何代沟，从小也很少争执。在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处处宠着我的哥哥了。加隆显得似乎比我更讨厌那幅画和院子里的花。我记得有一次，加隆试着把那幅画拿去院子里烧掉，后来被父亲发现了，他把加隆打得差点死掉。家里没有人敢违背他，加隆十分倔强，他至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说一个字。我躲在保姆的身后看着从加隆额头上流下的血，甚至不敢哭出声音。晚上父亲把他关在储藏室里，也不给他食物和水，我担心他会这样死去，于是我从厨房偷了几个面包和牛奶，等到夜深的时候悄悄给他送了过去。即使这样他仍然有着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他说总有一天他要杀了那个男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虚弱的加隆，他很爱打架也从未输过，只有这一次我觉得他受伤了，伤的很深很深。我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蜷缩着身体渐渐睡去。不是我不想离开，我害怕早上被父亲发现的话也会像打他一样打我。只是一整晚，加隆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受到他时不时的禁脔，嘴里还喃喃地念道我的名字，叫我不要走。

我说不清楚加隆的存在。时而像哥哥，时而像父亲，时而像朋友。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他。他22岁的时候就接管了一部分公司的事物，那时候我才14岁，我们形影不离的日子也只到了那里。而我对他的了解也在那里停止了。那之后的事，比如他在公司里干些什么，有没有女朋友，我们都很少聊到。偶尔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聊我的话题比较多。每当我开始感觉加隆离我越来越远，他总是会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他会带我去赌场，或者提出一起去做一个短途旅行。我找不出说他不好的理由，对一个被父亲忽略的孩子来说，他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除了一点，我说了好多次要他戒赌，但他总会露出一副无辜可怜的神情告诉我，只有这点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改不掉。虽然他的运气很好，每次不会赢太多的钱但也不至于输。可我有一种感觉，总有一天他会把我们全部家当输得精光。而加隆似乎看得很开，他说他已经替我留好了我的那一部分财产，他不会动它们。我笑他的杞人忧天，加隆似乎想说些什么，而他把这些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也许他想说的是，有所准备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他想说的是，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也许我永远猜不透他想说的是什么。

总算是把该整理的都整理完了。我推开阳台的门想去眺望一下这里的街景，一阵暖风吹来，夹杂着属于玛格丽特的花香。我低头看去，在楼下阳台的边缘伸展出来的白色雏菊花瓣，努力地向外界探出头就好像生怕会有人发现不了它的存在。楼下这个人还真是喜欢这种花，可是我完全理解不了它到底是哪里吸引人。或许是我天生没有浪漫细胞吧，就是对这些花花草草提不起兴趣。它们显得如此弱小，一用力就可以逝去的生命在我的手里只会加速它的死亡。恍然间，我看到花瓣的缝隙里飘着几缕石青色的发丝。我以为是我眼花了，所以拼命凑出头想要看到阳台上站着是什么人。只可惜没多久绿色的发丝就消失了，我当然也没能看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剩下阵阵扑鼻的花香。

我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加隆就来电话说要来看我。我提出的“房间还没整理好”的理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站脚的余地。他仓促地说了打算来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我只能尽力地腾出一块能让他坐下的地方，天气已经渐渐开始转冷，我独立替阳台的落地窗门挂上窗帘，用来踩脚的椅子有些晃，险些就把我摔下来。学生多的地方很少有高级公寓，其实我也不在意这些。住哪不是住呢。况且比起那些钢筋水泥筑起来的大楼，这样充满檀木香的老式公寓更让人有家的感觉。我去超市买了一点咖啡豆和零食，以防加隆来的时候没有东西招待。用这样生疏的方式来说他，其实是有些不妥，在我的思想里，从那个家里搬出来就等于独立。即使现在还没有决定究竟是要从父亲那里独立出来，还是要从那个家族独立出来。

窗外忽然传来引�ﾌ熄火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加隆来了。这种急促短暂的声音只有他才发的出来。不一会儿我就听见楼道里传出的脚步声，我起身去开门，一打开门刚好看到他站在外面。想敲门的手势僵在半空，让人不自觉地笑出声。“切，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加隆看上去很不服气，我仰头示意他看看墙上的挂钟“你不是说5点来吗。”他的时间观念一向很强，大概经商的人都是这样吧，我从未见过他迟到过。“这也算的太准了吧！我果然是天才~”我没有理会他，也不打算告诉他真相。而是去厨房去给他准备咖啡。加隆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打量这间房子。“米罗你确定你要住在这么窄的地方？”我被他这句话提醒了，抬起头重新审视了一下我的新家，至少我觉得这里的空间刚合适。“不是窄，是小。”我纠正他的用词不当，继续低头泡咖啡。而加隆似乎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他接着说，“窗户外的景色一点都不好，诶这玻璃窗多久没擦了，好脏啊！”我把咖啡端过去放在茶几上，顺便看了看窗户。的确是有些灰色的花斑，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地方，加隆却第一次来就看到了。或许他不比我所想象的那么单纯大条，在某些地方还是很细心的。“老哥，不要第一次来就挑这挑那的好吗……我觉得这里还是挺不错的……”

“哈哈，抱歉抱歉。”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要是住不惯随时跟我说，我立马给你安排。”

“不用啦。”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只要是我说喜欢的，从不和我争抢。在我的印象里，哥哥就是家人，唯一的家人。我总在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让他单方面的为我付出。只是到现在，我依然想不出能给他什么，他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从小到大都只有加隆问我喜欢什么，或是他又送了我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对这个哥哥的记忆，像一张纸一样单薄苍白。

加隆简单地坐了会就打算走了。他说这里的环境很好，应该会比家里更加适合我。我点点头，送他下楼。刚走出楼房，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急躁起来。我看到他小跑几步四处看了下，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靠，车呢！？”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无论到哪都无法克制自己情感的男人。这一声大叫惹来许多路过的人鄙夷的目光。也难怪他会不知道了，这个男人接受的都是贵族式的教育，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是禁止停车的。在这种极度缺乏常识的情况下还能活这么大也真是难为他了。虽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应该是被警察拖走了吧。”我走过去，看了看竖在一旁的街区地图，找到了最近的警署“还好，离得不远，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没等我把话说完，加隆就掏出手机对他的秘书吩咐了一些什么。我差点忘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需要亲自出马，只要他的一句话，有太多的人会替他搞定所有的事。

“你先回去吧，晚上风大，你就穿这么点小心着凉。”挂了电话，加隆转过身对我说。我看着他的脸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小时候，因为调皮而掉入水塘之后，他脱下外套裹在我的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嗯，你也别太累了。”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加隆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他穿着一件�K色的风衣，晚风把他的长发吹起来，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很小。其实加隆的身材很高大，甚至比我还要高一点。他长得十分英俊，如果是女人站在他身边的话一定会非常有安全感的。那个卧病在床的父亲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他生了两个长相如此好看的儿子，虽然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在乎这些。

由于天暗下来的缘故，楼道里开了灯。我看着洒在楼梯上暗黄的灯光，忽然想到了加隆会不会冷，今晚的风还算挺大的。每次想事情我就会走神，直到身体走进了一个阴影里，我才抬起头。而眼前的人让我震惊了。是那幅画，我无比熟悉的那个画中人此时此刻就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眼睛还有头发，都与记忆里的人逐渐重合。以及那一阵令我非常熟悉的雏菊的香气。我张着嘴，想努力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哽在了喉咙口，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对不起，你挡到我的路了。”他的声音很低，立即就把季节从深秋带进了冷冬。我后退了几步站到拐角处，好让他走下楼。他穿戴得很随意，看上去就像是去附近便利店随便买个东西，很快就会回来。石青色的长发和画中的颜色一样，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左右摇摆着。我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它，理智把这个想法从悬崖边拉扯回来。直到他消失在楼道里，我仍然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这就像一个梦，我梦见了母亲。但我清楚的知道，刚才的人是一个男人。

那天晚上我等了整整一个通宵。竖起耳朵艰难地听着门外是否有人上楼的声音，每当有一点点动静都会兴奋地冲出去看是不是他回来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一直到早上我都没有等到他回来。直到我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去，脑海中也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想问出他的名字。

时间流淌地很快。不知不觉里半个月就过去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人，他渐渐沉淀在我的记忆里。我抱着一种，既然是邻居总有天能碰到的想法，慢慢地少了很多期待。这一天放学，我饶到了学校的后山，稍稍远离街区的地方。那里的山坡不算太高，攀上去也不会觉得很累。最主要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前些天下课的时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发现了这片地方，重于可以有机会过来了。我爬上山坡，微风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是的，我果然又遇见了他。他躺在草地上看着远处正在下降的太阳，夕阳多多少少把他的头发染上了一点红色，可是这并不影响它的美丽。对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出现，他微微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又很快就把头转回去了。像上一次一样，我不知道应该要和他说些什么，因此我什么都没说，而是坐到他旁边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夕阳。

“太阳之墓。”他忽然开口，并且又重复了一遍，“我把这里叫做太阳之墓。”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以及努力地消化他那句话的意思。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色很好，整个街区在远处就像拼图里的一角，迎接着每一天不同的夕阳。他见我似乎还没有理解的样子，于是他坐起身指了指我们的身后。我回头望去，是高大耸立着的教学楼，而在这之后是山。“从这里看不到日出，会被这里的楼房和山脉挡住。”他换了一个地方，又指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而落日却可以一直看到它消失在地平线，所以我把这里叫做太阳之墓。”

“真是个浪漫的名字啊。”我从没想过，在他这样看似冷漠的外表之下，居然埋藏着一颗充满浪漫细胞的心。而他似乎并不喜欢我的这句赞美，我看到他撇了一下嘴，便不再说话了。“我叫米罗，你呢？”我尽力地想打破这种沉默，甚至有一种期盼，期盼知道他的名字。纵使他身上的太多真相跟我之前所想的不同。首先他是一个男人，也不是金发。“卡妙。”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的确是一个跟他很相配的名字。

“你每天都来这里看落日吗？”

“不。有时间的话就来。”

我点点头。他的话很少，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性格还是代表他反感我。我们一起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转过头来看我，“我要走了。”他的瞳眸背对着光，显得尤其的闪亮。我连忙跟着站起来，“嗯，一起吧。正好顺路。”我看到他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了一下嘴唇。我跟在他的身后下了山坡，他走的是一条我不太熟悉的路，但确实是向着街区的方向前进的。一路上我们没有太多的话语交集，他的背影很消瘦，好像一刮风就能把他吹倒，毫不夸张。好几次，我都想跟他搭话，却想不出应该要以什么话题开头。而围绕在他身上的一股淡香提醒了我，正是这个让我变得如此在意他。

“你很喜欢玛格丽特吗？”

“……还行。”

我愣了愣，却依然不放弃搭讪，迫切地想要点燃他的这种冰冷。“你跟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这话好像有了效果，他终于停下脚步，半信半疑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真巧，你也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我没想过他会这样回答我，一时间找不到话语来应对。半响，他勾起嘴角转过身继续前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和画中人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他的表情可以千变万化，而不是定格在同一张脸上。我的母亲，也曾是如此美丽的人吗，不会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只能看着他幻想一下这个答案。

我看着他拐进一条岔路，这并不是往家的方向。“等等，你是不是走错了？”他停下来，指了指不远处的车站，“今天晚上我有工作。”能够一起回家的理由似乎没有了，我说不出心里这种泄气的感觉，就好像是涂改了好多次的圆，在白纸上留下了难看的印记。“嗯，拜拜。”我向他道了别，径直走回自己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