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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妙第一次遇见米罗,是在华斯大楼的最顶层。半透明的天井让阳光透进来,把塑料的景观植物照得发亮。从那团光晕里走出来的米罗身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棕色的领带系着标准的温莎结,随意搭在肩头的金发很耀眼,让卡妙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而米罗的脚步很快,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边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匆匆走过了卡妙的身旁。后来有人告诉他,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就是摩根的执行理事,Milo.Dimon,35岁。推了推鼻梁上加厚的眼镜,卡妙心想,难怪如此的与众不同。
此时的卡妙,就读于斯坦福大学商学院3年级。难得有机会参加摩根的实习,不远千里从美国的西海岸飞至纽约。十几年学习的成果全部体现在了那啤酒瓶厚的框镜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华尔街一流的投行实习机会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可以站在这栋大楼的最顶层,俯视整个纽约。
结束了晨会,卡妙回到电脑前枯燥地输入着文件。一整天下来电脑屏幕的荧光使他眼睛干涩不堪,他滑开手机看到被自己用作壁纸的照片,这是卡妙来到纽约的第一天拍下的和公牛铜像的合照,这个华尔街的象征代表了他的野心和梦想。他站在路口满怀憧憬地看向尽头,像是种下了一颗种子,慢慢发芽。
经过了头几天的习惯,卡妙终于有了一些正在实习的实感。写邮件给把这个机会推荐给自己的教授,简单的说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有了回信,老人谈到了十几年前的一个学生和卡妙一样,也是怀着一颗憧憬的心来到这里实习,而这个人就是米罗。从这所名校出身的有名人不少,卡妙还真不知道原来米罗也是自己的前辈。那之后他只有在晨会上见过米罗,更别说是交谈了。男人的五官长得很英俊,根本看不出是35岁的年龄,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成熟的气质,一看便知是经历过岁月的打磨而成,犀利得令人生畏。回忆起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卡妙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一对上他的瞳,自己就会被吞噬。
“呼,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神经质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紧绷着的大脑神经渐渐舒缓下来。卡妙向后靠在椅背上,举起手机又看到了那张照片。“米罗,帝蒙……不知道他刚来这里,是怎样的心情呢。”是否也像我这样,充满着雄心壮志。
卡妙对米罗的崇拜,是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病。这个男人身上有着太多他没有的东西。他的领导力,他的果断,他的智慧。米罗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们之间牵连着一层层关系,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卡妙深信他不可能在短暂的实习结束之前跟米罗说上一句话。

早晨的上班时间,很少有车会停在大楼门口。卡妙啃完热狗离开星巴克,刚打算进大楼经过黑色的法拉利旁边。“嗨,你是卡妙?”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停住了卡妙的脚步,他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源头,从车窗里探出一个金发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米罗。“不急吧?晨会还有30分钟才开始,帮我个忙。”卡妙疑惑着看了看周围,应该没有别人再会叫这个名字了吧。“您叫我?”
“哈哈,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我可记得呢。”米罗的话多少令卡妙有些意外,他走到车门边,微微低下身。“大门那儿有狗仔,你帮我个忙带他离开这儿。”米罗侧身让开,光线射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水色头发的男人露出了样貌,对卡妙礼貌的微笑道“你好~”
没人不认识他,好莱坞的新星,阿布罗狄。
这里是华尔街,一切不可能都有可能发生。卡妙在瞬间整理出了他们的关系,一个是金融界的巨头,一个是好莱坞的巨星,除了性别之外,他们没有任何不般配的理由。对于上司的请求,卡妙知道无法拒绝。“我该怎么做?”
“会开车吧。”说着,米罗打开车门跳下车。“上车后他会告诉你去哪的。”
卡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驾驶名车居然是在如此戏剧性的情况下。阿布罗狄,他从来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曾想过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男人,没想到真人更是漂亮了十倍。卡妙捏紧方向盘,紧张的有些出手汗。他抿着嘴一言不发,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生怕不小心瞄到坐在一旁的阿布罗狄。
“哈哈,你为什么这么紧张?”相比于卡妙,阿布罗狄显得很健谈。他住的宾馆在距离华斯不远的街区,开车也不过10分钟的路程。这本是一件跟他毫不相干的事,卡妙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紧张。难怪公司的女白领们无论如何向米罗示好都没成功,那个男人原来是同性恋。
卡妙不说话,阿布罗狄也没有多问。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下车前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面带笑容地对着卡妙,“我相信你不是多嘴的人。”像是提醒,更像是警告。卡妙点头,他当然不是多事的人。尤其是这潭娱乐头条八卦的浑水。
送走阿布罗狄后,迅速的开车掉头回到公司。这街上的一切仿佛离开他很远,纽约这个城市忽然令卡妙觉得可怕。每一张脸的背后有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事发生,像米罗这样的男人,绝对不会缺少花边新闻。他也相信,阿布罗狄可以有今天的地位,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米罗。只是这些都与他无关。停好车后距离晨会开始还有10分钟,米罗算的很准,一点也没有迟到。
会议上米罗简短地交代了一下今天的任务,随后将卡妙叫到了办公室。卡妙看到疲惫的神情全写在了他的脸上,与刚才在会议室布置任务的时候截然相反,这让他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确有着很强的leadership。米罗在沙发上坐下,刚好背对着后面的落地大窗,朝早的阳光让人心旷神怡,可惜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是不懂这种感觉的。
“早上真是抱歉啊,多亏你了。”他向卡妙道谢,像是在说一句没用的废话。反而越发让卡妙觉得他和阿布罗狄是同一类人,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可以完全不一致。
“不,应该做的。”
“喝咖啡吗?”
“不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关门声响的很短暂。卡妙不知道,是不是眼镜戴的太久了。除了看书以外,开始变得看不清人心。米罗这个形象在他心里,已经混乱不堪。也许在职场中他是胜利者,但是在生活上……卡妙打住自己的思绪,这个考虑超出了大脑划下的警戒线。禁止深入思考。
这道线,总有一天他会逾越过去。卡妙知道,就是知道。


两周的实习时间很快便要过去,同事提出要为他们三个实习生办一个party当做送别会。卡妙不爱喝酒,却找不出理由推辞。就连很多年之后,再次回想起来他依然无法确定没有拒绝这个邀请是对还是错。他们包了一间酒吧的VIP房间,当晚卡妙没想到的是,米罗居然也在那边。他以为身居高位的执行理事,不会参与他们这些打工仔的聚会,而米罗的出现无疑让这些女同事十分兴奋。
米罗坐在中间,包间里昏暗的灯光更加突显了他的一头金发。一身休闲装与平时工作时的西装革履就像他的两张脸孔,脱去正装的他看上去就和卡妙差不多年龄。他看到卡妙,露出一个少有的笑容。“嗨,最近还好吗?”卡妙推了推眼镜,朝他的方向点了下头“托您的福,帝蒙先生。”说罢坐到离米罗最远的一个角落,不再看他。
酒吧喧闹的音乐把他们包围起来,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好像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当时针别过了十二点的时候,包间里渐渐开始安静了。卡妙属于为数不多还清醒的几人之一,他回宾馆的路线刚好和米罗同路,自然就负责把他送回家。
米罗喝得很醉,零点纽约的路上几乎没有多少行人。他们站在街口打车,米罗靠在卡妙身上,卡妙才发现米罗比他高了一点,曲卷的头发碰在脸上挠得他有些痒。他侧过头想把这些头发甩掉,转头看见米罗近距离的侧脸,蜜色的肌肤散发着属于健康的活力,与其他三十多岁的男子不同,看上去充满着弹性。“咳……”初春的夜晚还未褪去寒潮,冷风灌进米罗的口中,让他皱眉咳嗽起来。卡妙立即回过头不再看他,仍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混杂着酒气的鼻息。
好不容易把米罗塞进车子的后座,车厢里的暖气让卡妙开始犯困,他推了推米罗想问出他的住所,后者却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靠在窗边睡着了。卡妙叹了口气,只好把他带回自己的宾馆。宾馆的床不算小,可要睡下两个大男人还是显得有些拥挤,想到米罗和阿布罗狄的事,让他更加不想和米罗共睡一张床。把米罗安顿在床上,卡妙感叹这个男人居然可以睡得这么死,这样折腾都没把他弄醒。看着他的睡颜,平稳的呼吸和舒展的双眉,这是卡妙从未见过的表情,他忽然觉得也许平日的米罗是太累了,金融工作者必须拥有一颗敏捷的头脑,一刻不停地跟着那些随时变动的数字,慢了一秒就预示着亏损或失败。职场的地位是一件盔甲将他层层包围起来,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这样的生活也将会是自己将来会有的。但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深夜把他的思绪推入深渊。卡妙并没有沉思太多便也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自然不知道,他睡着后躺在床上本应该睡死的人慢慢坐起身来到他身边。米罗毫不费劲地抱起卡妙,小心地将他抱上床。“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不戴眼镜的样子。”米罗自言自语地说着,顺手替卡妙盖好被子。“我们会再见的。”他穿上外套,轻声离开了房间。

每每看到卡妙,总会让米罗想起从前的自己。同样的出身大学,同样的理想。时至今日他依然会时常对着一张照片发呆,那是每一个怀有梦想的年轻人来到华尔街都会做的一件事,和公牛铜像合影时的自己,也像卡妙这般年轻,却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无知。他记得当初给过那个女孩承诺,给他五年的时间 闯出一个属于米罗的天下。女孩央求过他留下,然后说她会等。恋人的鼓励和支持起初成为了一股冲劲,后来越发减少的联络和关怀,渐渐拉开了米罗和她的距离。
第一年的时候,他时常会飞去见她。
第三年的时候,见面少了,电话少了。
第五年的时候,他向她道歉,说没有遵守约定。
第六年的时候,她开始和他有了争吵。
第七年的时候,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第九年的时候,他收到了她的结婚请帖。
第十年的时候,他成为摩根士丹利的执行理事。
他成功的时候,她最终不在他身边。男人可以把时间当做催化剂,而女人却只会受尽岁月的摧残。她一点点老去,再也经不起等待。米罗怨恨过女人的离开,也终于释怀。他理解渐渐在这个社会染上脆弱的女人,她们需要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而不是一句要求等待的承诺。他开始不再接受女人,与其给一个不能确定的承诺,还不如和男人在一起。快乐就是快乐,分离就是分离,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他有了这样的地位,有些夜晚会孤独地发抖。看着身边躺着的陌生的男人,那一张张好看的脸,怎么也填不满他心中的空缺。阿布罗狄是鲜少的能够理解他的人,他也曾有过不愿忆起的过去。米罗愿意暂时将他放在身边,只因这点可怜的相似。
或许他也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值得让他等待的人。他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女人那样,戛然停止在中途。


时间是一个冗长的过程,你成了搬运工,一点点将它们堆积起来。卡妙顺利从斯坦福毕业拿到了学士学位,他并没有去寻找工作,而是决定留在学校继续研究。那张站在铜像前拍的照片还是他的手机壁纸,可是卡妙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不同了。最初的梦想随着时间一点点融化,他不愿意成为千万只蚂蚁里的一只,俯视纽约的梦变成了一幅画,框起了他的过去。
读硕士的时候,卡妙跟着那个推荐他去摩根实习的教授导师,依旧带着那副笨重的框架眼镜。有年轻的辅导员调侃他说换上隐形眼镜会更好,现在大学里很少有人再带框镜了。卡妙只是推下眼镜,一笑而过。他保守地守着自己的领地,害怕踏出一步,也怕有人侵入。这一点卡妙承认,他不像是一个水瓶座。
那一天下午,本没有课的卡妙接到了教授的电话。要他有空的话就去学校一次,有一个人想见他。卡妙怀揣好奇地来到导师的办公室,金发男子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翻看着什么。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背影,他却在一瞬间认出了是谁。“……帝蒙先生?”米罗转过身来,几年的时光并没有从他脸上带走什么,还是从前的样子。
“嗨,最近还好吗?”他打招呼的方式一如既往,卡妙轻轻点头。“你还带着眼镜啊,隐形更适合你哦。”
卡妙略微勾起嘴角,这也是他听惯的句子。“谢谢,大家都这么说。”环顾了下整个房间,并没有看见教授,米罗暧昧地补充道“Stark老师去上课了,他可是故意留了时间给我们 哦。”
“你比以前话多了不少。”卡妙淡淡地回答,他看了一眼米罗手里的书,是有关欧盟的不良债权。看来他还在那片天空下打滚,怎么会有时间来这里。
“谢谢。”米罗微笑着接受他的戏谑,“我还以为你一毕业就会投简历来摩根呢。”
卡妙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走到米罗旁边的书架,搜寻了一下取出了最上层的一本书,扔给米罗。“这是我现在研究的重点。”米罗小心地接住,摆正看了看标题,是一本有关农作物的进出口的书。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卡妙,“不是吧……?”
“千真万确。”
“好吧好吧,看来你的确不适合在证券公司工作。”米罗耸肩,走近卡妙把书塞回原位。“不过,我一直在等你来。”
“等我?干嘛。”
他忽然转身面对卡妙,抬手摘下他的眼镜。红色的刘海后面露出了深色的眼瞳,它因近视而变得有点失焦,但并不影响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卡妙的视线像隔了一层砂纸一样模糊,却 还是看到了米罗无比认真的表情。
他说,“因为想再见到你。”

那天晚上,卡妙做了他这24年来最疯狂的一件事。他意识清醒地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发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呻吟声。他知道自己不是会被男人的一句话就骗上床的人,他更加知道他的性取向很正常。真正使他沦陷的是米罗那张认真落寞的脸,这让卡妙相信了,米罗真的一直在等他。
第一次感受到的无与伦比的疼痛,以及米罗不断落在额头上温柔的吻。卡妙抓紧他的背,觉得他就是一个恶魔。而自己,就是甘愿陪着他堕落的人,这是消灭的前夜。
他们躺在卡妙的单人床上,拥挤地靠在一起。米罗不断地换台,财经节目早已结束,没有他想看的。卡妙一言不发地看着电视来回闪烁,找不到适合的话来阻止他。沉默的空气流动了一会,直到米罗按下了电源的按钮,整个房间归于一片黑暗。
“卡妙,你会等我吗?”
“……”
“会等到我放下一切,跟你在一起的那天吗。”
在卡妙的缄默里,他似乎看到了答案。米罗揽过他,在头顶上轻轻落下一吻,“睡吧。我爱你……”
黑暗里,卡妙看不清他是用什么表情说的这句话。但他知道,此时自己肯定是一张想哭的脸。
有关米罗的爱,期限多长,走势如何,有无风险,他全无所知。这个男人比起他,要精明的太多。所以卡妙看得到,是自己输了。


硕士毕业之后,卡妙拒绝了教授的博士推荐,这所大学已经给予了他很多东西,专业知识,一大群朋友,和一个爱人。接下来的路他想靠自己,也没有继续读博的理由。他四处旅游,偶尔会寄一些空白的明信片给米罗,卡妙自己都吃惊,他居然还不曾忘记米罗。最后,他停留在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上。而他最后寄给米罗的明信片上,就写着一句话:I’m fine.
米罗45岁的时候,辞去了摩根MD的工作。根据来自卡妙的最后一张明信片,来到了这个小镇。镇上的人大多不关心经济,没人认出米罗。他顺着小镇中间的一条路,从这头走到了那 头,就在邻边的一片田园里,远远看到了一个红发的身影,他眯起眼睛,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卡妙。不再带着眼镜,却仍是记忆里的他。金色的春小麦快要盖过他的膝盖,在他身边还围绕着2个5岁左右的男孩。米罗不再靠近,苍蓝的眼瞳有些动摇。他明白了,他说的fine是指什么。
缓缓地转身离开,正午的风竟让他感到一丝寒冷。米罗回到镇上,并没有注意和他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子,正跑向卡妙所在的地方。女人站在麦田外,扯着嗓子叫喊,“Maxwell,Chasel!你们又来给卡妙叔叔添乱了!快回家!”远处的男孩听到母亲的呼唤,扔下手里的枯叶枝,回应着朝女子奔跑来。
卡妙直起腰,向着金发的女人挥手问好。恍然有一瞬间,竟觉得是米罗来过。
他知道,花已经开到了荼靡,春天也即将过去。也许是时候,该将他忘记了。


END/12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