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田曾说过，想去看祭典。这个城市夏天的黄昏，总会被各式各样的祭典渲染成彩色。每当少年放眼朝远处眺望的时候，表情都会变得很柔和。土方终于看到他做出和年龄相符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点不舍。褪去戾气的少年，拥有一个很美的侧脸。如果他能不要老是对自己充满杀气……想到这里，土方不禁打一个寒颤。这是什么同性恋一样的念头？点上一根烟，他转身准备进屋。
“呐，土方先生。”
“嗯？”
土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少年。冲田依然看着远处，他的浅棕色头发在黄昏的阳光下泛出微微的光晕。“我想去看祭典。”这是一个合理的请求，可是很少听到冲田这样的撒娇，土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俄……啊……”没想到少年竟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从没被人撒过娇的男人有些害羞，假装抽烟的样子略微低下头。“嗯，可以啊。快到夏天了吧。”过了这个梅雨季，炎热便会席卷而来。还记得去年夏天，几乎都在围剿攘夷志士的行动中度过，燥热沉闷的空气和充满腥气的鲜血拉扯着土方的嗅觉，把思绪从去年的那个时候带回现实。没想到那么快，这个让人讨厌的季节又要来了。
冲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屯所的空气充满了男性独有的汗水味，让冲田重重的恶心了一下。他是队里最年轻的一个，身任着一番队队长的职务，却没有人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用冲田的话来说，就是他不需要多余的谦让和殊待，把他当做小孩子就是对他尊严的侮辱。他的剑术在整个新选组里的确是不可置否的数一数二，可是生活的能力却要让每个人都捏一把汗。曾经山崎做过一次采访，在每个人心中的别人是怎样的。而对冲田的评价清一色的就是“总觉得一不留神他就会犯下滔天大错。”如果冲田听到这些话，肯定又会挠挠头露出他一贯无奈的表情，但是下一秒就会拿出一个大炮筒沉下脸发誓说要杀掉说这句话的人吧。
在攘夷战争里失去了双亲，让他度过了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的童年。可是冲田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他还有姐姐，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群时刻围绕在身边的伙伴。冲田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夜里在土方扎头发的橡皮筋上剪上一刀，还不到会断的程度，可是只要稍稍用力拉扯就会崩坏。刚开始的土方当然会暴起青筋四处询问是谁弄的，可是渐渐地当他开始习惯之后，变得只会低声啧一下，转身去拿一根新的。冲田看着土方从生气慢慢变成习以为常的脸，却始终没有觉得腻烦。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有了观察土方的习惯。他发现这个男人会时不时地和自己的姐姐有目光交汇，他发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照顾有一半是因为年龄，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姐姐。终于他发现，这个男人好像爱上了自己的姐姐。
他记得小时候曾执拗地要求姐姐带自己去看祭典。只是这份记忆的尽头永远只是姐姐的笑脸，以及没有兑现过的承诺。“对不起，小总……又没法带你去了。”每到梅雨季，姐姐的病总是会发的很严重，所以冲田对于夏天的感觉，就是在雪白雪白的病房里，看着爬满窗户的银色雨丝。郊区的医院不如城里的那么大那么先进。每个病房只有一个古老的电风扇卖力地运作着，可是它扇出来的风像是被周围的空气同化了一样散发着热气。冲田讨厌这种闷热的环境，在别人看来他似乎不怎么出汗，就像他喜欢把所有的感情都硬生生地锁在心里。所有人都觉得冲田讨厌土方，是因为土方夺走了他的姐姐。甚至连土方自己都这么深信着，所以他总是以为自己对不起冲田，也正是这样的想法，像一堵厚厚的墙隔开了他们。谁都不曾试着跨越一步，谁也不敢。
后来冲田终于长大了。他的身高开始像春笋般的一点点逼近土方，只是那张脸永远像幼年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成长多少。酒红色的眼眸时而清澈时而混沌，这让土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太久没有好好注视过这个少年了，他的变化已经打破了土方脑海中的人物像。他开始会用戏谑的语调问“土方先生，你的橡皮筋又断了吗？”。他开始会拿着刀差一点杀死土方，然后轻蔑地嘲笑“你退步了呀，土方先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冲田对他的称呼由土方变成了土方先生。回忆起来，少年已经不再要求三叶带着他去看祭典，可是土方知道每当这个偏远的乡下举办祭典，冲田都会一个人去逛一圈，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做，只是把自己置身于人群里，随着人流走完一整条街。土方觉得这个孩子的背影有些寂寞，可是又不敢贸然出现拍下他的肩膀，然后告诉他说“好巧啊你也来看祭典吗？”。这样突兀生疏的对话不适合他们，又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比这更加疏远。
有一天早晨，当土方束起头发打算系上橡皮筋的时候，手指上忽然感受到的剧烈的疼痛告诉他橡皮筋又断了。这次他终于忍无可忍“总悟你够了没有！？”少年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一手附上腰间的刀柄摆好阵势以为土方总算要教训他了。男人只是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问“这样真的很好玩吗？我们已经到了江户，你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乡下的小孩了。你现在是有职业的人，不要再那么幼稚了。”冲田被这些话弄得一时间不知所措。他的身体僵在原地，也许土方说得对，他的幼稚应该结束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新选组屯舍的食堂里掀起了一阵哗然大波。土方十四郎的长发变成了精神的短发，所有人都为他们副长的转型而感到高兴，大家围绕在他的身旁争先恐后地询问着剪发的缘由。没有人注意到在食堂的角落的餐桌上，有一盘一口都没动过的食物和一双被捏成两段的筷子。
“土方你这混蛋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冲田停下动作。因为太过用力，他握着刀的手已经开始泛红。满地都是被削成了近乎灰尘的稻草末。回想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发怒。少年殷红的眸被气得微微颤动，土方的短发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彻底否定，让他再一次看清了这个男人是有多么的自私。当近藤老大说要带领他们一去来江户的时候，冲田是有过一丝憧憬的。他以为等他们来到这里，姐姐就可以和土方结婚。他就可以换一种方式和那个男人一直在一起，即使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属于自己。可是为了姐姐，冲田已经做好觉悟了。可是土方把三叶独自留在了乡下，出发前夜他们聊到了深夜，冲田躲在树后听见土方对姐姐说的“对不起。”他说“我是无法给你幸福的。”从小他就不是一个会与人争抢的孩子，虽然在周围的人看来，这个大S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让人无法理解。他对土方的感情至始至终没有对任何人倾吐过，被深深地埋在各种戏谑之下，冲田已经嗅到了一点点溃烂的气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他知道了吧。
他把佩刀插进刀鞘里，一切又恢复到了原样。冲田淡漠的表情里看不到任何一丝方才的愤怒，或许这也是他可悲的地方。用来练习刀法的木头草人面目全非地立在训练场的中间，像是在嘲笑冲田的软弱。他拱手做出的退让是多么的可笑，对方根本就不领情。“土方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少年低声咒骂一句，脑海里迅速闪过黑发男人倒在血泊中死去的样子，心脏莫名地疼了一下。随后他可笑地想到，如果真的是自己杀了他，会不会在土方死了之后自己也跟着心痛而死呢。“哼，我又不是女人。”深深吐出一口气，冲田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坚强，他已经把自己原本应该拥有的东西放弃的一无所剩了。
新选组的屯舍常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香味。土方在房间里翻着日历查询着几号哪里会有祭典，忽然闻到一股烤玉米飘散出的香味，他放下日历拉开门，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山崎带领着一群人在那边烧烤。他拔出刀对着他们大喊“你们这群混蛋！谁允许你们烧烤的！快给我去工作！！”山崎一行人被这声吼叫惊吓到了，有些胆怯却又理直气壮地回复道“是……是冲田队长……”。不知道冲田这个名字居然会如此管用，他们一向以为的鬼之副长居然一瞬间展现出了一个极为柔和的表情，也许是夏天的太阳过于明亮，炫目得让他们都花了眼。
“总悟人呢？”
“啊，冲田队长好像说要去看什么祭典就出去了。”
“那个家伙……又给我翘班！！”
其实心里是有一丝难过的。冲田是说过想去看祭典，可是没有说要和他一起看。男人自以为是地把那句单纯的牢骚想成了是一个邀请，居然还真的去翻日历找哪有祭典。是他想多了，一点点的难过转化成了自嘲，自己对于冲田的事总是会想的过多，以至于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变成了最复杂的事，就像他对他的感情一样。误会太多了，就让人懒得再去解释，因为其中的错误只会使解释更加苍白。男人慢慢吐出一口烟，正当他就要释怀的时候，近藤从远处一边跑来一边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喂，十四！三叶小姐来了！”
三叶……？过去的画面忽然在脑中闪现而过，仓促短暂。
土方看着桌子对面屈膝跪坐微笑着的女子，浅棕色的发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过，都令他如此的熟悉。男人从以前开始就喜欢主动做出选择，他觉得被选择是一个痛苦的等待，更意味着要接受一个可能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唯独这次，他沉默了。三叶与近藤开心地聊着近况，让土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可是双脚不受控制地无法动弹，大脑命令他要继续坐在这里。土方不敢正视眼前的女子，只要一看到她的脸，他就会想到多年前离开武州的前一个夜晚，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的落寞的神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煎熬。土方并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也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喔……原来您这次回来是要结婚了啊。”
“诶，丈夫是在江户从商的。”
“哈哈，那真是恭喜您啊！”
近藤没头没脑地恭喜着三叶，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土方的表情渐渐松懈下来。原来要结婚了啊，应该会变得很幸福了吧，是我当初无法给你的幸福。他的心里默默地想着，可是嘴上却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他突然想起了冲田，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快要结婚的消息呢。要是知道了，是会为她高兴吗？至少在土方看来，此时三叶脸上的笑容并不像假的。直到三叶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激辣仙贝，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人一点都没有变。
“那……”
“不好了！局长，副长！！！”土方刚想开口说的话被硬生生地打断。“攘夷浪士利用祭典大规模地造反，冲田队长刚好在场，他一个人歼杀了20多个人，重、重伤……”
所有人都不敢看此刻土方的表情。像是把所有的戾气都凝结在了一张脸上，现在光是土方的表情似乎就可以切碎一块铁片。要是他没有听错，是冲田受了重伤。土方瞳孔放大，只花了五分之一秒的时间便冲出接待室奔出屯所。近藤还在追问具体的情况，三叶来不及看到土方的背影，一如他们离开的那天，男人从不知道回头。他关心自己的弟弟一直比关心自己多，曾经以为他们只是手足之间的关系，渐渐地三叶看懂了。那是一种叫做爱情的感情，不是她可以插足拥有的。所以他无法给她幸福，所以他无法接受她，所以他离开了她。
“三叶小姐，我们也去医院看看总悟吧，听说他受伤不浅。”
“总悟……”
三叶这才连忙起身，她知道自己的弟弟虽然很厉害，可是从小到大却很少受伤。也许外表越坚强的人，内心越是脆弱。她想起以前遇到危险的时候，年幼的弟弟会拿着木刀挡在自己身前，说着会保护姐姐一辈子。这些誓言在面对生命的抉择时会让人格外清晰地再度想起。小总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土方赶到医院的时候，冲田刚刚结束完手术躺在重症病房里。土方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少年，氧气罩什么的一点也不适合他。心电仪发出平稳的声音，平稳的，让人无法猜测是不是下一秒就会停止。医生说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只是内脏损坏的太多，能不能醒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是土方最讨厌的词语，他从来都不相信命运。在他看来，要是没有那些仪器，冲田只是像睡着了一样。或许他在做一个少见的噩梦，因为他的眉头微微紧蹙，显得有些痛苦。土方是多么想去替他抚平，可是医生不允许任何人进加护病房。近藤有些夸张地求医生一定要把冲田治好，后者有些为难的强调他们已经尽力了。而三叶则是站在土方的身边一起替在病床上努力着的弟弟加油。那个说好要保护他一辈子的弟弟，怎么可以先她而去呢。
“十四郎君……”三叶觉得有一些话，她必须告诉他。也许她的弟弟会一直这样躺着，再也醒不来了。土方叼着烟，目光一直没有移开过病房里的总悟。他轻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表示他有在听。“你是喜欢小总的吧……”土方的身体微微一怔，可是他并不意外三叶知道，也并不打算去否认。“我知道，从以前开始，你的目光都一直追随着小总，从没有离开过他。所以我也并不难过，你选择了我弟弟。我希望你没能给我的幸福，可以全部给他……”
土方觉得好后悔，男人隐忍着眼泪，想起了以前冲田每一次央求着三叶带他去祭典玩，最后总会默默地看向土方。如果他能回应那个眼神，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愿意每个夏天都和冲田一起去。他绝对不会留他一个人躺在这样冰冷的病房里。“对不起……三叶……”他好像伤害了好多人，原来他才是一直被关照着的那一个。近藤也好，三叶也好，甚至冲田也好。现在才想补偿，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晚。面对着这样的冲田，他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什么都无法掌控，什么都无法挽救。
新选组的屯舍里一如既往，时而会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眼看着夏天的尾声就要过去了，闷湿的空气逐渐变得干燥，天空渐渐升高，沉淀下来一堆属于夏天的残骸。山崎抱着一堆文件送进副长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桌子上的烟灰缸里还有几个熄灭的烟头，像是刚刚离开不久。“啊，局长！请问副长去了哪里？”他叫住刚好路过的近藤，表示一向对工作认真负责的副长最近老是翘班。“十四啊……肯定又是那个地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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