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前冰冷刺眼的景色，如同遗像一样散发着灰白寂寞的光。

终电前的站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剩下荧光灯散发出的白夺去了整个空间的颜色。除了呼啸在深冬夜晚的寒风之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原本间隔平均的站内广播也因为这是一班最终列车而迟迟没有响起，像是与为数不多的乘客一同安静地等待着电车的到来。
我依稀记得乘上那班终电是在11点前左右，被12月份里夜晚的冷气侵蚀得快要僵硬的四肢在充满暖气的车厢里逐渐舒展开来。从远处渐行渐缓的列车终于在预定时刻停在了站台旁，在坐下的一瞬间意识被车内浑浊的暖气�梵�上微微的睡意。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车厢仿佛成了往无穷尽扩大的空间，慢慢同化了所有的生命迹象。偶尔透过对面窗户映出霓虹光彩的街景此刻看起来格外的奇怪，就像在梦境里被迫看着电影的慢放镜头。
所谓的人工造物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只要是通过人类的制造和加工，就必然会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缺陷。即使再怎么用心地锻造维护，也只能成为“完美“的模仿品。我不自觉地将手掌盖住小腹的位置，卸下全身的力气靠在座椅后背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与前夫离婚的契机便是因为我的流产。平凡的出生和随处可见的人生，在公司里遇见了他，经过两年的交往之后我最终接受了他递过来的求婚戒指。对这场婚姻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不满，我和他之间的相处也极为融洽平和。彼此熟知对方的性格和品性，因此双方的父母也很快就同意了婚事。正式领到结婚证是在3年前的12月。结婚生活过的十分平淡，他对我付出了真心，我也为他倾注了一切——应该是这样的。结婚半年后我们有了孩子，他很高兴，还时常会在吃饭的时候兴奋地讨论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这是一个看似幸福美满的婚姻，我却说不出理由地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车厢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我感觉到鞋跟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弯下身开始寻找起那个声音的源头，座位下的阴影部分里闪耀着一簇明显的光。我小心地捡起这个把我的思绪带回现实里的银白色金属，是一枚九成新的戒指。很快就否定了是我把它弄掉的，前夫亲自为我带上的结婚钻戒早已在决定离婚的那一刻取下。我抬头环顾了下车厢，对面的座位不知何时有了人。是一个�K发的青年，他的刘海盖住了大半边脸微微低头正在小憩的样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是估计还很年轻，可能与我一样正处在20代中间的年龄。
很难想象这个时间还会有人乘客上车，往市区方向的末班车按照常理几乎是没有人坐的。电车里的广播提醒着我还有两站便要下车了，内心还有些犹豫是否应该去吵醒他询问有关戒指的事，某种打扰别人睡眠的罪恶感油然升起，我看了看手中闪闪发亮的银环，这样的东西我拿着总觉得不太妥当，终于我起身逆着车厢摇晃的方向走到男人身边，轻声提醒他，「请问……」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的肩膀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从刘海下显露出来黯淡无光的双瞳映出我的样子，他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转移到手心里，像是忽然从睡梦里清醒了一样重重地眨了下眼皮，伸出手捏走了我手心里的那枚戒指。那是比想象中要冰冷得多的手指。「……这是我的。」粗略地确认过后他开口随意应答了一句，与年龄不相符的渗满疲劳沙哑的声音。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下眼窝的位置有一对明显的阴影，脸色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健康。也许是因为车内漆白色荧光灯的关系，他的样子仿佛是被映在古老的�K白照片上的人，端正的五官和雕塑般英俊的轮廓显得并不那么真实。
就在电车停下的同时，我随着车身的晃动踉跄地朝后倒了一步。仓皇中不假思索地抓紧扶手，使得攥在手里的皮包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伴随切开空气的声音电车的门开了。
「你没事吧？」
「不好意思。」
男人面无表情地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包，幸运的是里面的东西并没有散落出来，我接过包调整好平衡的姿势，侥幸地呼出一口气，再一次郑重地向他道谢。青年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剩下一句缺乏音调的句子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不用介意。」他说。
正当我要走出车门的时候，他几乎跟我同时迈开脚步。原来他也是在这站下车吗。感受到身后他的气息，我像是逃跑一样地加速离开了站台。在车厢里的暖气渐渐从身上剥离，深冬的寒气又一次切开全身的皮肤。从站台看出去的夜空，好像一块涂满�K色油漆的薄冰笼罩在地球表面，我伸手放到嘴边哈了一口暖气，认真考虑起在明天的追悼会开始前是否该去买一件防寒外套。不知不觉走到了检票口，出站前我迅速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刚巧看到了正好走上楼梯的青年。
仅仅在那一瞬间，视线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他浑身笼罩在一股混沌不清的�K暗里，我隐约觉得他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
　

2.

那天的天空，有着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似的铅灰色。

告别式在11点准时开始。我在角落里顺着人流埋没在诸多的参列者之中。这原本就是代替父亲来参加的葬礼，没有什么能比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告别更没有感情的事了。即使是在道士念经烧香的期间我唯一思考的事也不过是早上看的天气预报，印象里好像是说会下雪。如果电车因为大雪停止运行的话就无法按照计划回去了，虽说向公司请了三天的假，可还是希望可以尽早地�ｰ回去。就在我思考着这些事的时候，不知不觉随着人流站到了遗像前。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听说还是某个大公司年轻董事的未婚妻。不幸在事故中身亡，连子嗣都没能留下。
一边想着这些无谓的事，仪式的流程已经进行到了家属致辞。我排在人群中无意间抬头扫了一眼，意料之外地看到了昨晚在电车里遇到的青年。原来他就是逝去女人的未婚夫，这般奇怪的巧遇让我的精力稍稍集中了起来。看来那枚戒指的确是属于他的订婚戒，而他的脸色为什么会这样苍白我似乎也有点理解了。宇智波斑，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成了一部悲剧电影的主人公。
宇智波……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除去它的社会地位，我应该还在其他地方听到过。
直到家属发言的时候，主持人把话筒交到他的手里。男人一句话也没说，而是接着把话筒递给了他身边一个类似助手名叫火核的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会场倏地掀起了一阵喧哗的波澜，很快又像是在美化这对男女凄美悲惨的恋情一般，在人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
「他一定很受打击吧。」「哎，听说连结婚仪式都没来得及举行……」「真可怜，明明还那么年轻。」
告别式结束后的出棺和火化基本都是自愿参加，我当然不会继续去火葬场看一个陌生人的火化仪式，离开会场后向着回宾馆的巴士站走去。

半路上天空终于忍不住飘下了雪花。呼吸仿佛都冻结在这些从空中剥落而下无数的白色断片里，漫漫溢满整个视野。我从包里取出折伞，蜷缩起身体躲在这块狭小的空间里，不自觉地加快了向着车站走去的速度。看样子应该会积起来吧，想到过会就会收到的电车停运通知，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看见巴士站了，我停下脚步抖了抖积在伞顶上越发加重的雪，路面也像是画了淡妆被附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碰到肌肤上的雪花被体温无声地融化。我眯起眼睛在一团白色里远远地看见了一个�K色的身影。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和我一样在等巴士吗？
我疑惑地走近他，直到可以看清他的样子，是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人——宇智波斑。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火葬场应该是在反方向才对。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迷路走错方向了，我皱起眉头思考着这个无关紧要的理由。他似乎注意到旁边有了人，慢慢转过头。我的视线直直地对上了那双漆�K的眼瞳。
「是你……」
「中午好，火葬场是在反方向。」
「你刚才也在参列者里面啊。」
「请节哀顺变。我父亲一直以来承蒙您的照顾了，今天他有事无法出席，我是代替他来的。」
「……」
他漠不关心地撇回头，移开的目光追寻着从天上零星飘落而下雪花的轨迹。看着他丝毫没有要去火葬场的迹象，这会那边的人该要手忙脚乱了吧。与死者作最后告别的火葬场，既是家属又是丈夫的人没有任何可以缺席的理由。……也许是他不愿意看到所爱之人化成灰之后可怜的样子吧。
很快否定了这个可笑的借口，我再一次提醒到，「火葬场不是这个方向哦。」
感觉到他的目光迅速扫了我一眼，男人毫无音调的声音响起来，「与我无关。」
面对他的回答，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确认着巴士的时间表，呼出的空气凝结成一团白雾。这里的巴士大约间隔15分钟来一班，可是都没有往火葬场方向的。我松了松撑伞的手，被积雪压得有些沉。
「那个……」
「干吗？」
「您不去吗？」
听到我的询问，他低头弓着的背微微伸直了一点，却依然注视着贴在塑料玻璃里面的时刻表「我去了能有什么用？葬礼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接受死亡的仪式，并不是用来追悼的。」
「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也是您爱的妻子啊，不去送她最后一程吗？」
他终于转过头来，嘲笑般地弯起嘴唇，
「你说谁爱她？」
「诶？」
「我从没爱过她。」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刀一样能够刺穿心脏的话语。
我看着他的侧脸，犹如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在冰冷的空气里泛着失去血色的白。飘落在他漆�K的长发上没能融尽的残雪，像是被火烧过后留下的浮白，显得异常的空虚。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告别式，我一时间找不到可以回应的话语，只能加大握紧伞柄的力气，同时也注意到了他并没有撑伞。
一个大公司的年轻董事为什么会在这里等车，昨晚还在电车里遇到他。这些疑惑经过大脑不多加思索地流出嘴角，「那个……您不开车吗？这样的大雪天公共交通很容易延迟的。」
「啊……已经成习惯了。」他目不转睛地通过宽敞的马路看着对面，几家小店铺因为大雪开始三三两两地收拾起门面准备提早打烊。他毫不在意我是否可以听见，用一个低沉细微的声音继续说到，「以前他总是会晕车……」
忽然从远处响起的引�ﾌ声完全盖住了他的声音，墨绿色的铁块朝着这里行使过来，像是在招手一样停下机械地开了门。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一瞬间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柔的暖色，竟显得和这样的雪天格格不入。我再次回过头看他，发现他看也没看巴士一眼，而是顺着来的原路走了回去。飘雪逐渐从中转向大，我把伞强行塞给他之后转身走上巴士。挑了靠窗的座位坐下，就在巴士发动的时候看了眼窗户对面，他撑着我的伞逐渐消失在大雪里。
他的背影与记忆里的另一个人重合到一起，我顿时想起宇智波这个固有名词早在很久之前就听到过。那是高中刚入学的时候，班级里的同学轮流做自我介绍，有一个同样是�K发的男孩曾说「我叫宇智波泉奈。」
　

3.

回到宾馆后我脱下衣服简单地冲了一个澡，打开空调缓解在雪里冻僵了的身体。皮肤底下太阳穴的神经明显地跳动着，一股莫名的疲惫感侵袭而来。整个人倒在床上，顺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K暗里泛着萤光的屏幕上显示着此刻的时间，才不过下午15点，我却好像已经度过了一整天。在白天短暂的冬季，窗外的天色几乎是一片漆�K。雪也一直在下，不断地堆积在被青灰色覆盖住的地球表面。
「你说谁爱她？」
宇智波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进脑海里。不曾被爱的亡妻，可怜的新娘，悲剧里的女主角。在葬礼上看过遗像里女人的样子越发鲜明地浮现出来。那大概就是所谓的政治联姻吧，对于我这样平凡家庭出身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的事。
没有爱的婚姻——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这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在过去的某一天，流产远比想象里的更加突然。前夫安慰我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还不知道真相，所以才能这样安慰我。有关流产真正的理由和原因，都深深埋在我的心底，不会告诉任何人。时常会在夜半的梦里听见婴儿的哭泣声，总是让我满身冷汗颤抖地惊醒过来。
但是，我也无能为力。
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的方法。
全都是我的错。

莫名的恐惧感忽然涌上心头，像有一只巨兽的利爪扼住喉咙，切断了呼吸。我仿佛坠入了深海里，缓缓下沉的不安控制了全身的细胞。是紧紧包裹住身体的不安感，无穷无尽地延伸到很远。
我打开手机的通话纪录，整齐列表里夹杂着不少同一个人的名字。他始终只是把我当作好朋友一样看待，所以会如此放纵我的任性。而我也总是情不自禁地依赖着他属于「友情」的温柔。正是因为留恋于他这样的温柔，我才没能爱上前夫。
按下通话键，四声忙音过后电话那头响起了他的声音。能够包容下一切深沉温柔的声音。
「怎么了？」
「抱歉啊突然打给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啊，今天刚好休息。」
「哈哈，难道在陪玲逛街吗？」
「我在家啊。」
竭力抑制住胸口沉闷的空虚感，我颤动声带挤出一声没有任何意味的干涸的笑。
「好久不见了，你那边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嗯……算是自作自受吧。」
「别这么说，你们都还年轻，还有机会的。别太逼自己了。」
「带土君真是体贴呢。」
「别开玩笑啊。」
「哈哈……谢谢，我没开玩笑，是真的在感谢你哦。带土。」
电话那头的他发出一声苦笑。我只能附和他笑出来，眼睑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其实这些我都清楚，他有他的未婚妻，以及他对我的感情，过去，现在直到将来，都不会变成爱情。即使如此我还是再三地像这样依赖着他，说起来我才是最天真的那个吧。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定了吗？」
「嗯，下下个月。过段时间就要寄请帖了。」
「好期待看到玲穿婚纱的样子。」

为什么现在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说谎。
带土是我的初恋，至今仍然无法忘记的初恋。所以选择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结婚，想要把他忘记。只是我到最后也没能做到。有了那个人的孩子的那一瞬间，开始变的害怕起来。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抚养那个人的孩子，我并没有这样的自信。——为了一个根本不爱的人的孩子挥霍掉一生，这样的蠢事我无法接受。流产之后反而有了一时的安心，充满全身的不安和恐惧，都随着那个孩子一起消失了。同时却也被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侵袭着，我也以流产为借口跟那个人分手了。
其实，我只是胆小地逃走了而已。

与带土接着聊了几句，彼此挂断了通话，他的声音也跟着消失在�K暗里。伸手擦了擦模糊的视野，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很幸福。
我闭上眼睛，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可以回到有带土在的「现实」里。蓦的，脑海里闪过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宇智波斑。
他对他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如果他并不爱她，为什么他的眼神有着和我相似的悲哀。原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很幸福，至少我跟他，还不是。


第二天，不出所料外面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我换下参加葬礼穿的�K色西服，穿上了事先带来的便服，整理好行李准备离开。距离checkout的时限还早，但是我也没有别的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趁早办完手续走出宾馆向车站�ｰ去。宾馆周围被人简单地清理过积雪，相比之下还比较好走。马路上的积雪被扫到一边，安静地堆成一座座连绵的小山。大雪过后的天空有着清�K的深蓝色，充满了浓厚冬季的气息俯视着整个城市。

「喂。」
「！」
我站在人行道这边发呆似的等着红灯，大脑还未从睡梦里清醒过来，背后有一个声音透过混沌传来，我回过头看着昨天见过的漆�K色身影，他站在远处的树旁注视着这里。身着�K色呢绒大衣，棕色围巾夸张地围到了鼻子下面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比昨天穿丧服的时候要年轻些许。
「斑先生。」他默不作声地向我递过来他握在右手的东西，是我昨天硬塞给他的伞。出于礼貌所以特地过来还给我的吗，略带疑惑地看着拿着伞的手，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明显的不快的表情，我连忙慌张地接过伞，那个表情总算消失了，恢复到平时冷漠的样子。
「只是便利店买的便宜货，您不用特地过来还给我的。」
「……」
「后来您去火葬场了吗？」
「……被火核骂了一顿。」
火核，这个名字让我联想起昨天代替他发言的那个男人。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当时也没有那么认真地在听。唯一残留在记忆里的一些信息，他在学生时代失去了弟弟，之后没几年又失去了母亲。作为一流企业的董事长，他的父亲很少过问家里的事，而火核就是以监护人的角色替他父亲代为照料他的远房亲戚。……过去陆续失去亲人，而今又送走了下半生的伴侣，即使是衣食无忧的财团少东，他的人生也绝对说不上是受到眷顾的。
他的弟弟。「我叫宇智波泉奈」一个声音回荡在耳边，说实话我已经回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声音，只记得少年的音调平稳，却有着不同于斑的温情。
「宇智波泉奈。」我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脑海里的话语，发现他深�K的眼瞳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
超乎想象动摇的神情，这是从我遇见他开始，他第一次表现出来的生命迹象。原来他有着这样的表情，由无基质的雕像转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类。「您认识吗？」我试探地询问到，他的表情没有改变，凋零了感情的脸有些难过地微微低头，被刘海盖进了阴影里。
「他是我弟弟。」
「这样啊……」
「你认识他？」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话题引起了他的共鸣。相比平时他显得格外积极。顺着他的问题我开始回想起高中入学时的场景，那个男孩的脸在记忆回廊的尽头，我实在想不起他的样子，应该是和眼前的这个人有几分相似吧。如果说宇智波泉奈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那肯定是没有多大印象了。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由于父亲的转职去了别的地方生活，也自然而然地从那个学校转到了离家近的学校。要从过去20多年漫长的人生里找出一个过路人，对我来说还无法做到。
我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人，他仍然在等待着，像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的样子。同样是那一双�K色的瞳，不知为何竟觉得闪烁着孩童独有的期待的光芒。
「不算认识……只是曾经高中同班过一年，后来我就转学了。」
「……」
「听说……昨天的火核先生说您的弟弟在学生时代去世了，是这位泉奈君吗？」
「……」

时间凝固了一会，我没有去计算过了多久，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像是陪着他回忆似的安静地等待着。直到他抬起眼，露出了一个失焦的眼神，轻声呢喃到，
「那天我和他吵架了……」
「我以为只要有他在，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我都能接受。」
「可是他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这样无聊地活着。」
「我很后悔。要是没跟他吵架就好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垂下眼帘，夹杂着灰尘的白雪在视野里氤氲开来。先是失去弟弟和母亲，再是失去了伴侣。我以为他的感情因为这样连续不断地失去所爱之人而变的麻痹了，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的侧脸，我忽然觉得事实并不是这样。
或许，牵绊住他所有情感的心脏，已经在根深处溃烂死去。
在他弟弟死去的那一刻。
　

4.

一时的鬼迷心窍。
然后变得自暴自弃。
我知道是这样。
意外的并没有感到恐惧。
只需要往前踏出一步，我的未来就可以轻易地改变。
所以我故意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让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都受到撞击，由最高处滚落到最低处。慢慢的，慢慢的，坠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暗�K深渊。隐约中能听见救护车呼啸而过的警铃声，恢复意识之后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搪塞了过去，我告诉他们只是忽然头晕失足不小心摔倒。我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医生进来告诉我们说确认流产了。那个人哭了。当他安慰我的时候，我记得我也哭了。安心的哭了，终于能从这个可能会束缚住我一辈子的孩子中解放出来了。

「您爱他吗？」
「……」
「如果您之前说的不爱您妻子的那些都是事实的话，也许我能理解。对方并没有错，甚至为了自己倾注了一切，只是你没能爱上她而已。」
「……」
鞋底踩到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我跟着他顺着马路走到了附近的公园。滑梯秋千这类的游乐设施被一层厚厚的白雪压在底下，我远远眺望着积满雪的长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一路踩乱了地上的积雪，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
「——那是我父亲决定的结婚对象。」
「！」
「我有试着以恋人的关系和她相处。随便说点好听的话她就会很开心，这让我觉得她是个 非常无聊的女人。」
「……」
「所以也一直都嫌她很烦。」

他把目光投向天空。从远处的天际缓慢接近过来灰色的云，恐怕过不了多久又要下起大雪了吧。
他的话让我想起对前夫的感情，我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面对他产生这么多共鸣。原来我们真的很像，留在身边的人总不是最爱的那个。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脸颊上落下两行微热的液体，没有分毫意义的眼泪。我并不恨那个人，也算不上讨厌。只是，我不明白。和他在一起就会感到很痛苦。我真的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很过分的人。幼稚，任性，胆小……深深地伤害了那个人，然后自己逃了出来，沉溺在美好的过去里。
总有一天，我会为我所犯下的错赎罪的吧。又或者是被这种罪恶感折磨在自责里度过一生然后孤独的死去。
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呢。
从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莫名的恐惧仿佛首尾相连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寒风像刀片一样掠过皮肤表层。
「你怎么了？」
我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被泪水浸湿的脸。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把视线移到别处，深深地呼出纯白的气息。
「我一次也没有做过有他在的梦。」
「您弟弟的吗？」
「如果哪天，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想我会愿意永远那样睡下去吧。」
他的声音和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变了很多。每当谈论到有关弟弟的事，都会变成一种十分悲怆却温柔的声音。我想他是爱着他弟弟的吧，也正因为这种爱，才让他变的冷酷。「所以他才会没有进到您的梦中吧。我想泉奈君也一定希望您可以幸福地活着。」听了我算不上是安慰的话，他愣神了许久，最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幸福……？的确是个不错的词语。」
我看着他，漆�K的发，漆�K的瞳，被�K色包围着的男人，就好像在对外界宣告禁止靠近。还是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保护那颗差一点就会崩溃的心。
他伸出手指点在我的眼睑上。如同冰块似的指尖，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顺着冰凉的感觉合上眼睛。
「我不会再爱上谁。」
「……」
「一个人就可以了。继续像这样一个人活下去。」
——这便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失去你的惩罚。

「斑先生……」
他的手指离开我的眼睑。我重新睁开眼，看到他已经转身离开了一小段路。
逐渐侵蚀而来的灰色终于笼罩了整个天空。

我和他到底有什么共同点。
我和他究竟有什么不同点。
或许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被某种不安和负罪感折磨这的人。
那个溶化在灰色街景里的背影深深印刻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本该靠在那个后背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要背负着这种孤独终老一生。


——车厢剧烈地摇晃起来。受到惯性左右摆动的身体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里。垂在眼前的扶手也连同车身的行驶摇晃着。头顶上荧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猛地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被黄昏的残阳染成金色的校门口，两个逆着光相拥的身影。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回那一天，我和他一定都可以变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