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结束前的那个夏天，我用和你的邂逅作为筹码换取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的光辉。即使是已经被战争的硝烟弥漫了的天空，也能从那云层后面看到属于生者的希望，但是我是否已经没有资格去拥有了。因为你的话像那一副遗失了钥匙的枷锁，禁锢了我的灵魂，留给我属于生者的不幸和煎熬。




“你要……活下去……”


——题记



1937年7月15日。在中国大陆上忽然打响了一场灾难性的战争。一夜间你再也听不到从林间传来的鸟叫蝉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尖锐的枪响和嘶喊。对许多人来说，他们并没有预料到这场战争会持续八年，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战争已经开始了。命运残酷地降临之后，人类开始奋力地抵抗它，直到将它击退的那一刻，以为已经到达了终点的那一刻，才是一切的开始。


白兰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村庄，实质上战争给予这些平凡百姓的危害远远不如给予政治家们的来的大。抗战爆发后的第三年，他还能在这个村庄里看到正在举行的婚礼，新娘很年轻，只有十七岁。身材娇小，梳着当时千篇一律的麻花辫，她并不怎么漂亮，但是听村人说这个姑娘有多么聪慧手巧，那么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娶到这样一个人的男人，也应该知足了吧。

从这个村庄里传出的敲锣欢笑声盖过了天穹。人们似乎忘记了其实他们的生死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这般牢固，只需要一场小小的枪林弹雨便能毁灭这个脆弱的虚像。白兰倚在院子的大门旁倾听着嘈杂的欢闹声，基本上他是一个安静的人，在村里循规蹈矩地独自生活着。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而父亲又被征召去参加了抗战，后来被人通知说已经战死。这个后来是多久，白兰不知道。也许是他走的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情感告诉他应该憎恨这场战争，而理智却让他保持了冷静并且接纳了这样的生活。 偶尔会有一两个经过他面前的人同他打招呼，无疑是调侃着提醒他是否也该去找一个这样的媳妇了。白兰只是回以一笑，接纳了一个人的生活，暂时还融不进第二个人。是融不进，也不去想。新生活的突然改变会让他无从适应，就像忽然失去了母亲，又忽然失去了父亲一样。失去只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够影响到未来很远很远的时候，注定你将来会在哪里，会做什么。


婚礼进行得很热闹，但是在白兰看来那只是一场闹剧。如此自身难保的时代又有什么资格去负荷另一个人的生活和未来。他中途悄悄离去，来到了离开村庄有一段距离的森林里。树荫交错出不同的画卷，可是仍盖不住扑鼻传来的烟硝味，白兰第一时间分析出就在不久前这里曾展开过一场激斗。现在进去真的可以吗，安全吗？只是这样的问题在思考前，双脚就不自觉地走了进去。


这片树林是白兰十分熟悉的，他以前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散步到这里。因为没有比散步更加奢侈的方式来消磨时光了，没有任何牵挂，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生命，毫无光泽。他选了一条尽量隐蔽的小路穿越着树林，随着硝烟味愈发浓烈，白兰渐渐意识到他已经靠近那个最靡乱的战役中心，展现在眼前的会是如何一幅场景呢，遍地的横尸还是成河的血流。脚踏过残枝的声音“嚓嚓”作响，像催化剂一样一针刺入白兰的身体，瞬间让他的神经紧绷起来。他没有经历过打仗，不清楚战争的模式。一种从本性流露出来的恐惧感一时间占据了他的心脏，受到压力而沉重有力地跳动着。 眼前的树木被一颗颗拨开到两旁。白兰并没有走到预想过的“战役中心”，也没有看见以为会出现的重重惨状，而是被半埋在落叶断枝里的一个人所绊倒了。“尸体……？”立即否定掉自己可笑的想法之后，白兰用力将倒在地下的人翻过身，他的脸上有些脏，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胸部有些急促，除此之外，就是那身白兰从没看见过的打扮——�K色宽袖上衣，外加宽大皱褶的裤子。


这难道是，日本人？


这个荒唐的想法在白兰脑内迅速膨胀，甚至超越了一切其他的想法并将其肯定。战争本应与他无关，但是它夺去了他的父亲。战争本应与他无关，但是他遇见了他。少年深蓝色的发被泥土沾染上了污浊，没有丝毫光泽贴附在脸庞。在身旁的不远处掉落了一把刀，血液已经凝固在了上面，风轻轻一吹就会吹出一层暗褐色的灰尘。白兰伸手碰了碰他，原以为会是接近零度的体会竟烫得吓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见其他的伤员，丛林是一个迷宫网住了这两个人偶然相遇的人。


如果白兰那天没有把少年带回家，少年的生命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伤不在要害，但是却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白兰将他带回家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看不出任何生的迹象。粗略地包扎了一下，白兰便不再管他，若是活了，与自己无关，但若是死了，白兰也不会内疚。他的家并不富裕，但是每天晚上白兰扔回趴在桌子上把唯一一张床让出来给那位伤者。这像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空间一样重复了好几天，因为平时就不太与别人的接触，所以还没有人发现白兰的家里多了一个人。白兰每天早晨醒来后都会去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冷漠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感情，而他也一度曾认为这个人不会再醒来。紫罗兰色的眸子比以往更加冰冷，他也渐渐开始回忆当初是为何才将他带回来的，只是那个理由早已经被时间冲得模糊不清。


或许是真的不会再醒来了吧，每当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年时，白兰下定的决心又会动摇起来。少年苍白的脸依然没有任何血丝，只是他一直不停坚持着呼吸，潮涌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是他还生存着的唯一的标记。白兰很喜欢这种生存的现象，仿佛自己的人生也开始复苏起来。一个人在没有人的国度里，他和死了没有分别，而当这个国度闯进了陌生人，存活的自觉就会慢慢显现出来。


那一日白兰回到家，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已经半坐起来想要下床。而这天距离白兰带他回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他是不知道一个人是怎样在受了重伤又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昏迷两个星期之后再次醒来的，但是此时充满心中的愉悦感却是真真切切的。他跑过去扶起少年，肌肤接近冰点的温度被白兰的手所温暖，少年明显地吓了一跳，才意识到眼前站着一个人。


「誰ですか？」（你是谁）


虚弱的音调拖着一丝沙哑，白兰疑惑地看着少年，并不是没有听见，而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少年仿佛也愣了愣，立即想起了这个国家并不是自己的祖国日本，那么眼前的白发人一定也不是日本人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少年的一句话仿佛是一个休止符，夺取了理应出现在这之后的所有乐章。白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该拿出怎样的反应。无论少年多么虚弱，他终究是一个敌国的士兵，自己不但没有杀了他反而救了他，若是被其他人知道，自己铁定会被当成汉奸。他迟疑了，却没有松开搀扶住少年的手。只是那双手，轻微地颤抖着。


「ムクロ」（Mukuro）


嘶哑的声音又一次想起，白兰向他投去目光，看到了一个认真的眼神。“Mukuro？”他跟着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的提示便猜到了这就是少年的名字。他的身体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触碰到手心之后仿佛也带走了原本属于白兰的体温。但即使这样，仍然温暖不起来。少年推开他之后因为重心不稳的原因再次跌坐回床上，一个异国的陌生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调粘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他拿起白兰的手将他的手心摊开，在上面比划了三个汉字——六道骸。




就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蝉鸣也会变得可贵起来。它们的叫声其实很吵闹，白兰却并不讨厌。因为声音曾是他一个人独自生活时候能够说明自己还活着的唯一证据。呼吸不够，视线不够。这都是些听不到摸不到的东西。就算能看到又怎么样，若一切都没有声音，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是自从六道骸来了之后，他却觉得声音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两个人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沟通就成了最奢侈的事情。但是尽管如此，每当推开门的时候，白兰的心里也会有一个小小的期待，期待那个人会开口叫他的名字。只是这一切，都只是奢望。


他本该是无所谓六道骸何时离开，他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村里的邻居问起来，白兰只是以“不会说话的朋友”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时间久了当然不行。因为这位朋友的来历和身份，白兰根本无从开口。他从小生活在这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所谓的“朋友”，有人会怀疑也是自然。或许等他的伤好了之后，就会离开吧。白兰这么想着来到自己的家门口，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推开门之后发现房内站着另外两个男人，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友善，难道是军队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了？他的大脑顿时停止思考，什么也顾不得便冲着两个陌生人大叫起来“他是我朋友！！”却只看见两张同样茫然的脸，白兰才反应过来，或许他们才是他的同伴。


「骸様、誰ですかこいつは。」（骸大人，这家伙是谁？）
「よせ、犬。彼は僕を助けてくれた男ですよ。」（别这样，犬。他是救了我的人。）
「なんなんッスか、中国人のようですけど。」（他是谁，看起来好像是个中国人。）


一连串听不懂的话轰炸着白兰的神经。但是能说话至少说明他们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况且无论怎么说，他还是这个日本人的救命恩人呢。话就在喉咙口，白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是因为他不懂日语，也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两个陌生人，而是面对预感即将离开的六道骸，他不懂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目送。原本应该是毫不在意的一个人，甚至是作为敌人的人，竟如此扰乱了他的生活。


“日军来啦！！！！！！大家快逃命啊！！！！！！！”


从村口的方向传来的呼叫声把白兰拉回了现实。他怎么变得也会去思考那么无聊的事了。甩了甩头想要让自己清醒点，却是让自己更清醒地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日军进村的屠杀，开始了。因为白兰能嗅到迅速弥漫开来的鲜血的味道，以及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临死前的尖叫，这一刻他好像能够听到那些人心中对于生的渴望，只是化作了死亡的绝唱，谁也停止不了。正当白兰在为这突发状况不知所措的时候，房子的门忽然被撞开了，一群穿着日军军服的人提着枪冲进来，是想做一场闭上眼睛的扫射的吧，却在看见六道骸那一刻凝固了所有的行为。


「む、骸様…」（骸大人……）
「おや、どうやら僕のことを知っていますね？」（看起来你们认识我呢。）
「とんでもないことを！先ほどの無礼な真似をお許しください！」（这是自然！请原谅我们刚才无理的举动！）


军人们乖乖地退了出去。即使白兰一句话也听不懂，也仍然能够看明白六道骸在日军中有着多么大的权力。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受伤倒在树林里呢。这样的他又为什么会停留在他这个小小的茅屋里那么久呢。只是这些问题都不该在这里得出结论。六道骸跟在他们的后面也将离开房间，白兰看着他缄默不语的嘴唇，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相遇时他苍白的唇。就像是昨天的事一般记忆犹新，慢慢从记忆深处渗透出来。当他通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白兰听见一个很细小的声音对他说“sayounara”。瞬间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走出了房子。留下白兰一个人被这句话所侵蚀。他本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但是看着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又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在遇见六道骸之后，就有了很多个“原本应该”。然而他忘记了，在他的生命里本该不会出现一个名叫六道骸的人。如果这场错误的邂逅能够终结在这里，才是这个故事最好的收场。


剧本是人写的，命运却不是。在白兰的命运里，六道骸的这道分歧点太过特殊，总想让人给他一点更多的优待。作为这个村庄里唯一的幸存者，面对尸横遍野的废墟，他无法继续生活下去。整理了家里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行李的东西，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至于要去哪里，他完全没有想过。或许到邻村，遇见一个不错的姑娘结婚生子。或许就饿死在半路上，结束一生。或许就一直这么跋涉，路过许多地方，休息却不做过长的停留。一生的颠沛流离，想到这里，白兰自嘲般的勾起嘴角。这样的活法，似乎还挺酷的。只是，无论哪一种想法都盖不过他心里那一种强烈的民族自尊。为什么当初，不连我一起杀掉？


他对村里那些死去的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白兰是淡漠的人，若要是有强烈的爱国意识，他早就去参军打仗。自己的幸免也没有给他带去太多的侥幸和快乐，而是把一个他一直不愿意正视的问题强行拉出水面。对于已经失去了母亲的自己，又残酷地夺走父亲的这个国家，他究竟是什么感情。若不是爱，就是恨吗。爱的反面，并不是恨吧。他这么告诫自己，却无法抑制自己去想父亲死后的那些夜里，是如何抓紧自己的双臂，直到捏出血痕，都不愿意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错的不是这个时代，错的也不是杀死父亲的那些人。在白兰的心里，有错的只有容许了战争爆发的国家和政府。日军也好，红军也好。参加战争的人，只是牺牲在政治里的棋子。他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可以收留一个日本人让他养伤而不是被盲目的爱国情绪驱使，见到日本人就杀死。这种冷静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而是被无奈的生活磨砺而出的。将他的每一根神经侵蚀成冰雕一样，坚硬牢固。


只是不管他再怎么冷静，都控制不了脑海里的某一种思绪。就是想要再见一次那个像暴风雨一样侵袭进他生活里的日本男子。纵使他们将无法对话，白兰也不允许有这么一个人，能那么轻易操纵自己的所有思绪想着他。正因为他的神秘，反而让白兰更加想知道他是谁。Mukuro，这个名字的余音长久得让白兰不敢相信。他居然能一直记着这么一个异乡人的名字，除了男人教他念的时候说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叫过的名字，在心中留了那么久。



离开了那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村庄，白兰忽然有一些茫然。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亲人，甚至没有离开过他的故乡。人只要一开始颠沛，就很难再安顿下来。白兰走了很久，也辗转了很多地方，却始终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他很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秋天的的夜晚已经开始有些寒冷，饥饿始终侵蚀着他的神经，白兰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来到这座大城市里，周围的一切都是他所没有见过的。白兰脸上的笑容仿佛在嘲笑那些穿着光鲜的人，以及陈列在橱窗里精致可爱的商品。等到战争将这些全都吞噬掉，还有谁能像他一样笑得出来。


“啊，请让开！”


来不及确认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白兰就被一个冲撞夺去了意识。原本就饥寒交加的身体早已摇摇欲坠，就连倒地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没事吧？喂……你没事吧？”耳边的叫喊声越离越远，这下似乎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他闭上眼睛，最后的想法，并没有希望能够再次睁开。




人们常说，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而对那些从未希望过的人来说，上天的恩赐总是显得十分多余。当浑身的酸痛以及背后柔软的感觉控制了大脑的时候，白兰就知道自己现在所在的并不是天堂。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终于对齐了焦点。眼前出现了一张少女的脸，让白兰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啊，你醒了啊！”


少女的名字叫尤尼。她的父亲是这座城市的警察局长，因此她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大小姐”。那天在街上和朋友的嬉闹追逐不小心撞到了白兰，更加出乎所料的是这一撞居然让白兰昏睡了一整天。尤尼误以为自己搞出了什么人命大事，请了医生为白兰诊断之后才知道他只是饥饿过度导致体力不支而已。对于自己的事白兰并不愿意多说，女孩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成熟懂事，她很高兴地邀请了白兰在这里暂住。毕竟在这战乱纷飞的年代，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十分可怜的。可是接受别人的施舍并不是白兰的性格所能容忍的，他自然婉拒了尤尼的邀请。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一份工作。”


当看到白兰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尤尼确信了。这个男人性格里是有野心的。如果是一般人，早已欣喜地接受尤尼的提议而寄住在这里了吧。伸手得来的安逸，远比自己去创造要简单的多。可是尤尼却很喜欢白兰的这种性格。她答应可以拜托父亲在警局里为白兰找到一个职位。白兰松了一口气，这样流离失所的日子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能在这里停留多久，谁也不知道。


这一天尤尼和他谈了很久。白兰是一个看似随和却深藏不露的人。他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却都只是泛泛而谈。尤尼知道，在这段交谈里最重要的部分始终被他略去了。在白兰的心底里，除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藏着另一个人。尤尼不自觉地去猜测那个人是谁，是他的恋人吗？她已经死了吗，还是有什么原因离开他了。只是有一点不可置否，她被这个异邦人吸引了。白兰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是她在这座城市里不曾遇见过的。对未知的好奇和不确信驱使着尤尼愈发想去了解。


没过几天，尤尼就将白兰介绍进了警局从一个小小的巡警做起。对此白兰已经很满足了，他懂得一切从低处开始的道理。尤尼让白兰先住在她们家闲置的客房里，房租等到他发了工资再结算，对于这个条件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上班的第一天看着身穿警服的白兰，深色的服装把他银色的头发衬托的格外耀眼。“没想到你穿上警服这么精神。”简单的一句赞美夹杂着少女淡淡的爱恋。“谢谢。这都多亏了尤尼替我找了这份工作啊。”笑着回应过后，白兰跟尤尼道了别。他是一个严谨的人，不喜欢迟到。



时间过得很慢却很平静。在这里的生活似乎让白兰忘了战争，忘了世事。尤尼越来越大胆的告白，终于让白兰答应了和她交往。这是白兰首次和女性交往，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恋爱”的滋味。至今，这份感情依旧令他十分困惑。因为每当他和尤尼牵手或者接吻的时候，脑海的深处总是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他很清楚这个人是谁，他不是尤尼。本该让人刻骨铭心的初恋，是否已经给了别个人了呢。每次约会的恍神总是被白兰隐藏的很好。每当尤尼深信着自己正享受着恋爱的甜蜜的时候，白兰就更确信了自己心底的人并不是她。尤尼很好，很可爱也很懂事。她的地位足以让白兰变成这座城市里能够呼风唤雨的人，这也是白兰想要的。可是他更不能容忍的是，背叛自己的心。


报纸的新闻不断报道着战况。对政治本不感兴趣的白兰却会一篇不落地看完所有的报道。然后本能地去寻找一个名字。那个他不曾叫出口过，却铭记在心的名字。可是报道里却从未提及过这个名字，顶多有的也只是军队名。每一次即使再失落，也阻挡不了白兰继续寻找的坚持。或许他的心里，一直想找到那个人，再见他一次。白兰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会对一个话都没有说过的人这么在意。这应该不算是爱吧，因为爱情不是会草草了结的事。至少应该是双向的，他毫无根据的如此深信着。



“呐白兰，最近的工作量�搗蝸ｹ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
“听爸爸说，最近好多日军的人进了城，闹事的肯定不少吧。”
“哈哈，不会啊。日本人闹事那不就暴露了自己吗？他们不会那么傻的。”


尤尼满不在乎地调弄着面前的咖啡。
“听说他们最近抓到一个俘虏，名字很奇怪，叫什么道骸的……”





人家说，爱会让人的眼神变得温柔。那么这一定是尤尼见过的白兰所露出的最最温柔的眼神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留不住，也挽回不了。白兰果然走了，没有再回来。尤尼忽然觉得这半年的感情其实远比她想的要单薄。或许白兰从未真正属于过她。就像她第一天遇见他的时候那样，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是她。


白兰站在牢狱前，透过铁门看着监狱里的人。紫色的发比起之前稍稍长了一些，破衫褴褛透露着被拷问过的痕迹。白兰的心抽动了一下，取出从狱卒那里拿来的钥匙替他开了门。六道骸的身体浑身是伤，移动一步都能带去无比的疼痛。白兰将他抱进怀里，带他逃出监狱奔进夜色中。这个怀抱六道骸想了太久，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白兰将他抱出树林的那一天。而今有些什么是不同的了，对自己，对他。


白兰抱着他走了很久。因为六道骸的身份特殊，不能把他带去医院，只能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进行简易的包扎。白兰有些自嘲地想，难道每次遇见他都要替他处理伤口吗，自己是他的灾星？又或许大家都是彼此的灾星，第一次遇见六道骸，白兰失去了他的故乡。这次又遇到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又被摧毁。彗星相撞的时候，明知道彼此都会粉身碎骨，依旧是义无反顾。有一种羁绊，是要把彼此的生活毁灭的一干二净才肯罢休，只有碎成了粉末才能重新融合成一体，白兰知道他无法抗拒。


当他将六道骸安顿在毗邻的一个小镇的旅店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白兰发现自己的胸襟上也有了点点紫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枯到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剥就会碎落的程度。此时的六道骸已经睡去，白兰打来了热水将他残破不堪的衣服换下，温柔的替他清洗着身体。纤细的身体上印着的伤痕触目惊心，他总是给白兰带来如此多的冲击。光是看那张清秀的脸，白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一位军人。这样瘦弱的身体该怎么负荷战争的沉重呢。似乎是弄痛了他一样，六道骸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白兰一时间有些慌乱，他整理了一下那深蓝色的刘海，才发现六道骸脸上布满了细细的汗水，将发丝一根根地粘在了一起。伸手碰到的额头惊人得烫，看来烧的还不低。


白兰从小虽然活的很贫苦，但唯一的一个优点就是身体健康，无论是大病还是小病都没有得过，所以当他判断出六道骸是发烧了的时候还是惊慌了一下。也许今晚，最晚明天大街小巷就该张贴出他们的通缉令了吧，消息传到这个小镇上也用不了多久。医院是肯定不能去的了，白兰也不认识什么密医，于是他还是决定冒险去药店买一点感冒药。那一晚过的尤其漫长，白兰不断地为六道骸换毛巾擦身体，并将房间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了他的身上。这样笨拙并且初级的照料不知道能不能有效，但是他却发现了自己有多重视这个人。明明连对话都不曾有过，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人，为了他白兰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舒适安稳的生活，甚至被冠上“卖国贼”的名号。可是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生病煎熬着的人。


白兰一直不相信，爱情有时候可以来的突如其来，没有征兆。直到他发现自己一整晚都坐在床边看着六道骸并且乐此不疲的时候，他依旧倔强地挣扎着。当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时候，白兰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在街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药房所在，当他进去询问药价的时候才深刻的意识到自己身上带的钱并不足以支付一次的药费。白兰少有地皱起眉头，店员已经将药盒从橱里拿出来，他抬起头露出一贯的笑容“啊，不好意思。我的钱不够。”正当对方一脸狐疑地揣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白兰挥出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迅速地拿起药盒奔出店门，留下身后的一片喧杂。本是巡警的他做出公然抢劫这件事的确有够讽刺，可是白兰一点也不介意，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犯罪，反而沉浸在顺利拿到退烧药的喜悦之中。也许从把六道骸救出牢房的那一刻起，他就沦陷了。


按照说明书上写的给六道骸服下药之后，白兰才发现自己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他觉得刚才大概是他自出生起奔跑得最快的一次了，谁说过为了别人才可以激发出自己的全部潜力，白兰此时对这句话更加深信不疑。凌乱的思绪将他带离现实，在不知不觉中白兰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六道骸醒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上下无处不传递着的疼痛让他有些崩溃。他有些吃力地转过头审视了一下现在所处的地方，一个白色的绒毛球映入眼帘，回想起自己被劫出牢房时候的情景，六道骸忽然虚弱地笑了。不可置否，以他在日军里的地位不至于会那么容易被捕成为俘虏。他甘愿沦为阶下囚受到不能想象的刑罚皮肉之苦，是因为他曾经历过更大的痛苦。当他回到白兰故乡的村落，看到一无所剩的废墟，原本属于白兰家的地方已经被火烧成了灰烬。眼前的一切像是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心脏，每跳动一下就会生生地疼。他并没有抱着任何希望能够再次见到白兰，可是失望却远比他想的要大。他以为大概再也见不到了了吧，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发出指令让他开始寻找。频繁地活动让中国的军队开始注意到他，最终被捕。


人们为了爱总是可以奋不顾身。甚至跳过了决定这一段感情是对还是错。六道骸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终于他找到他了。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身份，语言的障碍突兀的横亘在他们之间，这让六道骸有些绝望。他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后背靠着床头板磕到了他的蝴蝶骨，虽然有些难受，可是他更想好好地看看眼前白发的男人。说来也奇怪，原本他只是对白兰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而已，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心开始有了那个白发人的地位。他会时不时地想起那段曾在白兰家借住的日子，想到白兰的笑容和关怀。这对从小接受着军国主义教育的六道骸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更别说白兰是一个中国人。为什么对于敌对国家的人还能这般相救。或许这就是会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


忽然间肺里一阵翻滚，让他不自觉的咳嗽出来。这刚好惊醒了一旁埋头大睡的白兰。他抬头揉揉眼睛，发现六道骸已经醒了。“啊，你醒啦！”他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房间里，停顿了几秒钟之后，白兰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顺便倒了一杯水递给六道骸。两个人心中都在默默地思考着应该如何沟通，这是一个大问题。白兰听见六道骸喝水时从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声音，这反而让气氛显得更加沉寂。他忽然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六道骸在他手心里写下的名字。难道日本人能看懂汉字吗。他在房间里找出纸笔，写下“感觉如何”四个字递给六道骸。出乎意料的，这个方法似乎行得通。


等不到六道骸的痊愈，这一天深夜白兰就背着他离开了这里。他们依然极少地交流，只是很默契的知道彼此所想的是什么。白兰有足够的理由与六道骸分开，再见的日语随着上次六道骸的离开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中。“Sayounara”这几个音节，他也曾默念过很多遍。唯一会说的日语，却是他最不愿意说出口的。一瞬间白兰觉得有些讽刺。与尤尼告别的时候，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那是因为对她没有感情吗。现在的白兰已经不知道了，他说不清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他对六道骸的感情，或许不是。



他们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一样无处可去。而白兰能感觉到六道骸在一天天虚弱。没有足够的休息和照顾让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六道骸不愿意带他去日军的基地，他知道白兰在那里一定会生活得十分不好。而他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看似自私的想法却透露着更多的无奈。命运捉弄了这两个人，让他们在错的时间和错的地点相遇了。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彼此说，终究因无法说出口而埋在心底渐渐溃烂。他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永远无法成为主角的过客。尽管再怎么挽留和勉强，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终于六道骸死在了一天清晨。白兰发现背上的人不再有呼吸，而自己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把六道骸放下，抚平他的刘海和褶皱的衣服，从他的怀里掉出一张纸片，�K色的字体刺痛了白兰的眼睛。


「生きろ」


他依旧不懂日文。可是他看懂了六道骸想说的。白兰从没做过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是这一次他后悔了。握着纸条的手开始颤抖，最终一拳砸在了地上。六道骸没有告诉过白兰他在日本已经结婚，有一个等待他回去的妻子。也许他曾经想坦白过，只是他无法坦白。纵使如此，他依然选择了与白兰的相遇和纠葛，甚至死亡。这段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恋情，就像六道骸最后留下的字条一样。没有头，没有尾。可是成为了一道枷锁，影响白兰的一生。白兰知道，今后他可能不会再爱上其他人。因为他对爱情的理解已经死了。这个在他生命里出现的异邦人操纵了所有的悲伤和欢乐。


白兰没有为六道骸安葬。而是将他留在了树林里，就像自己第一次遇见他时候的那样。他不能有值得怀恋的地方，因为今后那么长的路都要由他慢慢地活下去。一个人。
　

END/11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