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nco

这个城市懂得如何掩埋相遇与别离。他的大街小巷,青灰色的石头墙上布满了斑驳的印记。随便你走到哪里,总会看到一些在岁月里风化了的招牌,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也很少有人会去想看清究竟写着什么。卡妙拖着行李箱,踏过一地的梧桐落叶。他抬手看了看表,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几个小时,这点时间足够他去往机场以及办理登机。在离开之前,还能让他再看一眼这座城市。这里曾带给他过超越梦想的希望,让他以为终于可以在这条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停顿下来,因为在这里他遇见了米罗。他熟悉这里的一切,每一块红瓦青砖上都能找到他的影子。而现在,他要离开这里了。

那之后,卡妙试图寻找过米罗。他表现得要比米罗积极得多。然而修罗只是淡淡地告诉他米罗辞职了,而打他的手机,也永远都是处于关机状态。卡妙已经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失去,他最后一次去Pulver7N是不抱任何想念的,只是点了一杯血腥玛丽。一饮而尽,算是对这里的告别。米罗再一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对感情卡妙一向是一个笨拙的人。他似乎永远也学不会争取和挽留。

飞机上的冷气让卡妙打了一个寒颤,他从睡梦里惊醒。下意识地把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打开窗户的遮光板,窗外是一片晴空,湛蓝色延伸到远处,阳光不受任何阻挡地照射着让他有些晕眩。卡妙迅速放下遮光板,揉了揉眼睛,定睛的时候眼前还是会浮现出一两个小黑点。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人会细心地为他遮挡阳光,那双手的触感,至今仍没有忘记。

他只需再睡上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土耳其了。眼看着就要到达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卡妙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害怕这里的一切会将他吞噬。前面座位后背上小电视的屏幕映出了他的脸他看着屏幕里反射出的脸有些出神,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人眼眸里的自己。他眨了眨眼睛,强行停止了回忆。

飞机降落在伊斯坦布尔国际机场,办理入境手续并没有花掉卡妙太多时间。卡妙要先在市区的宾馆里住上几天,等找到适合落脚的房子之后再搬走。他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巴士,原以为会向自己席卷而来的记忆之潮并没有如期而来。这里的样貌已经令卡妙觉得陌生了。他看到博斯普鲁斯沿海边雅骊别墅的废墟,屹立在城市中间雄伟的托普卡帕故宫……这些陌生的一切不断地提醒卡妙,这已经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了。即使如此,现在的他依然无处可去,最终只有回到这里。

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场梦,很早之前就已经结束。

 

 

 

米罗被潘多拉带走之后,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因为他需要学习的太多,识字、枪法、包括如何打架。在训练场里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人,还有许多候补的人选。米罗被告知,如果这里的人没办法顺利成为杀手,就只有被杀。这个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他只能等待被选择。然而米罗的学习能力十分惊人,教他们的人叫做穆,是一个有着一头紫色头发的东方人。他的举止谈吐温文尔雅,让米罗不敢相信这也是活在社会暗面的人。

米罗很乐意接受在这里所学的一切——除了要他背那些要命的单词。终于在他死皮赖脸的要求下,穆答应只要他做到能知道意思便可以了。为此米罗甚至把他的全家老小都表扬了一遍。而后者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并没有回答什么。米罗的直觉总是像蝎子一样的敏锐,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来到这里的人,谁没有那么一些不愿想起的过往呢。

每天的生活就像一片大海,有着让人向往的蓝,却止不住自己渐渐地沉溺。米罗开始慢慢地把卡妙这个名字藏入心底。他好像也忘了,当初是为何加入黑手党的,好像也忘了,原本想要的生活的模样。离开训练场之后的日子比之前的更要冗长单一。米罗习惯了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泛光的电脑屏幕,然后机械地重复着刷新邮件的动作。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一旦从事了这样的职业,便会持续地做到死为止。这种不需要被选择的感觉,会像树根一样扎进血管里,最后侵蚀掉整个人。

之后的工作他也时常会碰到穆。米罗渐渐发现黑手党涉及到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毒品枪支交易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一个人既然可以那么快的就接受一种全新的生活,这让米罗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场梦。而他站在梦的境界线,不断地跨越奔跑仍然走不到所谓的终点。有时候他会忽然觉得疲劳,然后那一天他不会打开邮箱,而是会去超市买许多罐装啤酒带回家。米罗不爱喝洋酒,他的口味很独特,倾心于一种产自日本的生啤,一般的欧洲人通常会好奇它的口味,但是在喝下几罐之后将它淡忘。即使这样的生活能让米罗得到短暂的满足和充实感,他还是不能想象卡妙在那间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在工作的闲暇之余能够做些什么。因为他除了偶尔会出现在酒吧之外,看起来别无其他爱好了。

在这段日子里,只是偶尔偶尔会回想起卡妙。并不是米罗不想,只是他必须要告诫自己忘却。直到有一天穆向他提起卡妙的名字,米罗的记忆像影子一样被拉得很远,想起了那个清晨的最后一面。“原来你和卡妙认识啊。”米罗不知道穆是从哪里知道消息的,可是一时间他却无法回答。他跟卡妙之间的关系,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毫无关系。仅有的一面之缘又能算得上什么。“嗯……只是见过一面吧。”或者说只是聊过一晚。但无论哪个回答都会足以让穆有怀疑的理由。

“噢,我还以为你就是卡妙口中说的一直在等的人呢。”

一直在等的人。卡妙的那张落寞的脸浮现出脑海,刺痛了米罗的神经。第一次见到卡妙的时候,从他眼神里溢出来的热情之火,米罗永远也忘不掉那张脸。因为这是他从出生起第一次接受到这般目光,强烈且炙热。米罗的反应早在穆的预料里,他猜到这两个人的关系绝不会那么简单。潘多拉也没有特别交代需要对米罗隐瞒有关卡妙的事,也许应该告诉他才好吧。穆暗自做了这样的判断,其实他早就把砖抛了出去,像一根线带出了一个米罗不曾知晓的过去。

 

 

 

穆第一次遇见卡妙,是在一个圣诞夜的晚上。纽约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上被五颜六色的彩带和圣诞花圈装饰得让人不舍得挪开视线。还没来得及关门的商店里传出清脆的圣诞歌曲,年幼的穆趴在蛋糕店的橱窗上,一边听着好听的音乐一边幻想着自己其实在吃着圣诞大餐,桌上有烤鸡还有蛋糕。脸颊上忽然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抬起头看见天空洋洋洒洒地飘下了白雪。很快地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转过头沿着马路看过去,视网膜捕捉到了一个红发的男人。他也没有撑伞,穆只是记得他血红的头发在满目银白色的世界里格外的突出。他看着男人路过身边,传出一阵属于食物的香气,让穆不自觉地跟着他走起来。卡妙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穆,他还很矮,只够到卡妙的腰间。年幼的少年完全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欲望,那是一张急切渴求着食物的脸,让卡妙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他蹲下身子摸了摸穆已经被冻僵的小脸,“想吃的话就跟我来。”而少年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拉住卡妙风衣的衣角。卡妙感受到小手的用力,像是落下悬崖的人抓住峭壁上的一块岩石,生怕下一秒又会继续下坠。卡妙让他松开,伸出自己的手牢牢地牵紧了他。穆知道那是一双冰冷的手,甚至比自己的还要冷。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他抬起头看着卡妙。白皙的皮肤带出一个非常好看的下巴弧线,让年幼的穆初次认识了什么叫做“美”。他看着飘拂在耳旁的红色发丝,失了神。

那时的twilight是一个近乎神秘的城市传说。没有人知道他的性别,年龄,长相。很久之后穆才知道原来twilight就是卡妙。但是当他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倒是随着穆一点点长大,与之相反卡妙的相貌并没有任何的变化,这件事成为了他心底里的疑惑。穆的存在被组织里发现的那年,他刚好13岁。这是一个已经懂事了的年龄,穆很感激卡妙的收留和几年来对他的照顾。他自愿加入组织和卡妙一起,而卡妙也可以称为是他的老师,教会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来的一切东西。穆慢慢地长大,等回过神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和卡妙差不多高了。穆喜欢看书,偶尔和卡妙聊到一些历史的时候,他会发现他的老师总是会带着一种悲伤的神情倾听,却从来不做一句评论。穆是少有的,见过卡妙许多表情的人。组织里的其他人对卡妙的称呼更多的是“twilight”,卡妙与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不是因为性格不合,不是因为卡妙的孤僻。而是另外一种,横亘在时空上的裂痕,分开了卡妙和这些人的牵连。穆很少问有关卡妙的事,卡妙也很少提到。他只知道卡妙会完美地完成组织布置下来的每一项任务,唯独有一次,他的老师向他请求,能否代替他执行的任务。

那次的任务需要去暗杀一个意大利的富商。而当时那个富商刚好在土耳其度假,趁着人放松休闲的时候送他离开人世是杀手一贯的做法。穆单纯的以为卡妙只是不喜欢出远门,毕竟要从纽约飞去伊斯坦布尔是一个不短的路程。“原来老师也有不喜欢的东西啊。”穆很自然地接受了卡妙的请求。这天的卡妙很少见的话多,他告诉穆,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去那个地方。后来穆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要跟一个人一起去那里。”所以他一直在等待那个人的出现。穆有时候会笑他,世界那么大,要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个人。而卡妙的回答很坚决,他说除非他死,否则他会一直等下去。

穆一直觉得自己的老师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只是在那一天他明白了,他的坚强是因为有无数的痛苦,除了坚强他别无选择。他开始想象,也许那个人是卡妙的妻子或者孩子。虽然他看上去不过20出头,不至于这么早就有孩子。可是发生在卡妙身上的事又令穆觉得不可思议,他很想知道真相,却不会主动问卡妙戳破那一层单薄的防御的纱。所以他决定陪卡妙一起等待,直到那个人出现为止。当他听到米罗代替卡妙加入组织,成为“twilight”的时候,有一瞬间他觉得米罗就是那个人。只是米罗身上的气息与卡妙相差得太多,他们就像是两个时代的人,彼此是彼此的影子。其中一个人动一下,另一方必定会跟着动作。

后来他听说卡妙被除名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成了米罗的老师,当看着米罗的时候,穆总有一种感觉。像是多年前卡妙的目光,通过自己折射到了米罗的身上一样。他的一举一足,仿佛把他们连在了一起。时代裂痕上被架起了一座桥梁,让米罗可以走到对岸卡妙的身边。他始终这么觉得,11年前的相遇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偶然。

 

 

“告诉我,卡妙现在在哪里!!”米罗近乎疯狂地抓住穆的肩膀。同一个名字在一天里出现了太多遍,呼出了他心中的灵魂。麻木了的眼瞳里像被重新浇灌了生命一般,死死地盯着穆。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一旦被组织除名,就代表再也不能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瓜葛。其实米罗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还心存一丝幻想,也许这个跟卡妙关系最深的人可以帮助他。帮他填补当初自己亲手挖掉的空缺。“对不起……”米罗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甚至有一些嫉妒曾和卡妙共度过许多时光的穆。如果他可以早点离开那个家,说不定遇见卡妙的就是他了。米罗明白这很异想天开,可还是忍不住会去妄想。毕竟卡妙留给他最多的也不过就是想念了。

“别多想了,只要活着还是有机会相见的不是吗?”

米罗怔了怔,穆说的没错。对于他们来说,金钱已经不再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这件事,明天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希望的词语。只要有明天,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米罗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比起回首他更喜欢朝未来看。只是他有一个问题,如果可以碰见上帝,他一定会问。为什么要让人类有相遇和离别的命运,为什么要让想念变得那么惆怅。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他离开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丝的留念。至今为止也没有想过要会去看一眼那个地方。他们和米罗相处了十几年,都不如和卡妙相处的几个小时让他挂念。如果可以,米罗是愿意重新来过的。

如果可以,可以回到那一天。他所不知的那一天。


date/20110806